“谢天谢地，马哈蒂尔活得够长久，最终还是亲眼目睹安瓦尔当上总理。”

当一位马来西亚网友在社交媒体软件上发出这样的感慨，他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烘托一代“政治强人”马哈蒂尔（现年97岁）对改革派领袖安瓦尔的赞许和期待。

情况恰恰相反。75岁的安瓦尔·易卜拉欣（Anwar Ibrahim）早在30年前就已经具备成为总理的资质，当时他是马哈蒂尔的门徒和左膀右臂，举国上下也都公认他是后者的接班人，将给后马哈蒂尔时代的马来西亚带来一番新气象。然而，正是因为马哈蒂尔这位政治导师的阻拦和压制，安瓦尔的政治生涯顷刻间坠落谷底，此后历经20多年沉浮和挣扎，其中还包括两度入狱，十年牢狱之灾。

“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2022年11月24日，当安瓦尔头戴宋谷，身穿马来传统纱笼和束腰外衣，站在国王面前宣读就职总理的誓词，马来西亚人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段横贯几代人共同记忆的师生恩怨和安瓦尔曲折多舛的奋斗历程。

安瓦尔最早也是个愤怒青年。上世纪60年代还在上大学期间，他就是初露锋芒的学生领袖。到了70年代，他更加积极地投入社会运动，马哈蒂尔所著《马来人的困境》一书是他当时奉为圭臬的行动指南，二者都认为作为主体民族的马来族在马来社会处于弱势，政府的政策需要向他们倾斜。因为作风激进，他还曾被当局关押10个月。

80年代，大权在握的马哈蒂尔将其招入麾下，使其先后出任文化青年与体育部长、农业部长、教育部长等职。1993年，45岁的安瓦尔成为副总理和财政部长，同时也在执政党“巫统”（马来民族统一机构）内部排名第二，马哈蒂尔对其赏识信任有加。

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改变了这一切。那年，韩国和泰国都因为深陷经济危机发生政权更迭，统治印尼32年的苏哈托家族也在暴乱中被推翻。

兔死狐悲，执政已有16年的马哈蒂尔同样感受到了危险，经济如果不能好转，人民就有可能起来造反，他们会要求政权尽快实现新陈代谢，在这个过程中，马哈蒂尔长久执政形成的利益瓜葛也将被顺藤摸出。然而，在马哈蒂尔休假期间，代行总理之职的安瓦尔实施了一系列紧缩政策致使房贷利率成倍增涨，民怨一触即发，直到1998年，马来西亚的经济也没有任何改观。马哈蒂尔决定换下安瓦尔，他怀疑这位曾经的门徒已经不受约束，以安瓦尔为代表的少壮派大有除旧革新的势头。

1998年是安瓦尔的坠落之年。先是《安瓦尔不能当总理的50个理由》一书惊现巫统全国代表大会，书中披露安瓦尔涉嫌性丑闻、贪污、谋杀以及推翻国家领袖，其中最有杀伤力的是关于性丑闻的内容，安瓦尔一夜之间被丑化成了行为不检、伤风败俗的伪君子。而后他的官职被马哈蒂尔全部削除，巫统也将其开除党籍。

9月20日，安瓦尔带领支持者发动集会示威，喊出的口号就是那句流传至今的“烈火莫熄”，他们的诉求是要表达对精英权贵的不满，对贪污腐败和裙带政治的抗议。当晚，安瓦尔被警方扣留。在他出庭受审时，人们看到了他在被扣留期间遭到警察总长殴打留下的黑眼圈，举国哗然。安瓦尔被判入狱，数以万计的民众走上街头，他们无惧当局的催泪弹与高压水炮，继续高喊“烈火莫熄”。

从1998年到2004年，安瓦尔因为性犯罪等罪行在狱中服刑六年。在此期间，他的夫人毅然扛起“烈火莫熄”的大旗，坚持为丈夫鸣冤雪耻，继承他未竟的政治抱负和理想。2003年，马哈蒂尔退位。2004年，马来西亚最高法撤销对安瓦尔性犯罪的判决，安瓦尔当庭获释。

接下来的四年，安瓦尔作为反对派的“共主”（领袖），集结在野的各党派力量，向执政联盟发起了史无前例的冲击。在2008年的大选中，执政党30年保持不变的下议院2/3多数优势被安瓦尔领导的反对党联盟攻破。十年辛酸和隐忍，眼看参与组阁在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人不齿的性丑闻又找上门了，告发者是23岁的男助理赛义夫。

掌权者已非马哈蒂尔，但戏码仍是过去的戏码。究竟是当局觉得这一招对安瓦尔最为好使因此故意捏造了绯闻，还是安瓦尔确实没有做到洁身自好才会反复授人以把柄？民众对此的判断始终分成两派：信者恒信，认为无风不起浪，两次指控岂是空穴来风；但不信者恒不信，因为从来没有确凿的证据，控词本身也是漏洞百出，比如指控其与人发生不正当关系的场所事后回溯根本就尚未建成。

2012年，法庭判其无罪，但是，两年后，当安瓦尔试图通过补选提升自身领导地位之时，法院又火速推翻之前判决，裁定安瓦尔性侵罪名成立。安瓦尔再度入狱。

虽然身陷囹圄，安瓦尔在反对派阵营和民间的声望却不降反升，妻子依旧是他的替身，为他巩固政党的势力。老百姓把对政府的不满转化为对安瓦尔的呼唤，当年把他拽下政坛、让他身败名裂的政治导师，他20年来郁郁不得志的始作俑者马哈蒂尔，这时也屈尊前来，向他发出联手重归政坛的邀请。

20年，对安瓦尔来说是一场艰难的逆袭，对马哈蒂尔来说则是看似圆满善终却又不甘寂寞的反转。相逢一笑，恩怨参半。安瓦尔少年得志、平步青云的十几年是马哈蒂尔给的，他从云端坠落、一朝沦为阶下囚、为人所不齿的命运也是拜马哈蒂尔所赐。2016年，当他们在公开场合再度握手，二人不再是师徒，也不计较恩怨，就像哪吒剜肉剔骨，该还的已经还清，该尝的也已经尝尽。

冰释前嫌，强强联手，凭借马哈蒂尔的历史地位和安瓦尔的在野声望，2018年，他们赢得大选，击溃了纳吉布政府，也取代了执政60余年的巫统（隶属国民阵线联盟），这个当年他们都曾效忠并领导过的老牌政党。

时过境迁，双方以平等的身份约定：成功击退纳吉布之后，马哈蒂尔先担任一两年总理，并向国王寻求特赦安瓦尔，而后将总理之位交棒给安瓦尔。

这也许是马来西亚人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一出长长的闹剧终于和平地落下帷幕。然而，人间的悲喜永远逃不出人性的纠缠。再度共事的马哈蒂尔与安瓦尔很快就暴露了相互之间的猜疑，而年过九旬的政坛常青树依然不肯痛痛快快地交出政权，犹豫不决之间，执政党人心涣散，在野党后来居上，安瓦尔三度错失机遇（算上他1998年和2018年这两回）。马哈蒂尔，直到95岁，都没有扶安瓦尔上马，送他最后一程。

“是时候了（It’s about damn time）。” 2022年11月24日，安瓦尔就职总理，他的支持者们如释重负，呼出了最后一口恶气。当天，很多马来西亚人提早下班，回到家中观看安瓦尔在国家皇宫的就职仪式。看着他面色虚静而又从容地和国王站在一起，有人不禁哭出了声音。这个人犹如从远光中走来，走到了他命中注定要走到的位置。

“安瓦尔75岁都没有放弃梦想，我们还有什么艰难险阻值得畏惧。”一位马来西亚年轻人在社交媒体平台上这样说。

还有人留言：“这是怎样的一年啊！纳吉布进了监狱，马哈蒂尔空手而归，安瓦尔终成总理…… 以后的史书恐怕会轻描淡写，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它意义非凡。”

“爸爸，我爱你，即使在你作为政治犯被囚禁期间，我也一直为你骄傲。”安瓦尔的大女儿也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吐露心声：“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遗产并不是什么房屋、金钱和地位，而是金钱买不来的理想主义和奋斗信念。”

身后的云烟终于散尽，眼前的征程又是如履薄冰。今天的马来西亚政坛前所未有的分裂，经济仍未走出新冠疫情的阴影。四年四换总理，安瓦尔的到来也不得不基于三党联合执政才能凑成的多数。社会渴望公平正义，制度有待鼎故革新，而变革的代价必然是一部分既得利益群体的权益让渡。安瓦尔能否协调好各党派的分歧，照顾好各族群的利益，并且兑现反腐的诺言，这些问题都在考验着这位75岁政坛“老少年”的智慧和勇气。

在当选后的新闻记者会上，面对围拢在他身旁的支持者，他喊出了“奋斗到底”的口号。如同“烈火莫熄”，“奋斗到底”这四个字也是他政治生涯的座右铭。归来的安瓦尔不仅在重建个人的名誉，他也将通过把毕生的改革理想首度付诸实践，来重拾马来西亚在全球的国际声誉和信心。路途虽然艰险，但是他抱以乐观。女儿说他是“打不垮的乐天派”，他在“乐天派”的前面又加了一个形容词：无可救药。

参考资料：

《华盛顿邮报》-Anti-graft reformer Anwar Ibrahim appointed Malaysia’s prime minister

CNN-Malaysia’s Anwar becomes prime minister, ending decades-long wait

CNBC-Anwar Ibrahim sworn in as tenth Malaysian prime minister

《南华早报》-Malaysia’s new PM Anwar Ibrahim ‘can’t afford to be distracted’ amid economic woes

等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顾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