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马拉松可能是世界上最平等的运动。在这条全程42公里的赛道上，男女老少、健全人和残障群体同场竞技。撇开1%的领跑者，散布在赛道的人群中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必然的弱者。坚持到最后的人，便能笑到最后。本周日的2022上海马拉松（以下简称上马），将有26名来自黑暗跑团的残障人士——包括1名脑瘫、9名视障和16名听障，以及近60名陪跑员的身影奋战在赛道上。
黑暗跑团成立于2016年，最初是一个陪盲人跑步的公益组织。此后，逐渐又吸引了听障人士、孤独症、肢残跑友加入。黑暗跑团如今已扩展到上海、北京、南京、杭州、成都、青岛、长沙，共八个城市，注册成员数千人。
为了体现公平性，残障人士也需要摇号参赛，但有些时候他们可以享受赞助商的参赛名额。最壮观的一次是2019年，总共有2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黑暗跑团成员参赛，其中残障团员达到近90人。今年，受疫情影响，仅上海本土跑友参赛。黑暗跑团的这些参赛选手中，很多都是第一次参赛。对于他们而言，在“关门”前跑到终点就是成功。
陪盲人跑步的脑瘫患者
“那种拼搏的感觉挺适合跑步的”
1988年出生的褚振龙是跑团里唯一参赛的脑瘫团员，脑瘫的残疾和单纯的视障或听障不同，它往往严重限制患者的行动能力。以褚振龙为例，他其实有较正常的逻辑思维能力，但他的表达和行动能力就受到很大影响。
“由于我自己的特殊性……我一生下来……医生就说我是脑瘫……一般的人……站都很困难……我是自己没有放弃自己……我的家人也没有放弃我。”然后，褚振龙用一句话总结，“就这样，是这么回事。”
在跑者的身份外，被团友们称为小龙的他是一名画家。现在，他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到自己的画室工作，下午5点半下班。他从手机里找出一幅自己最满意的画作照片，在画的底部是一片白色，白色之上则被他画上了五颜六色的波浪。“我想的意思是……”他说，“在寒冷的冰雪之上……还有一些光芒在闪烁着。”
即便乐观开朗如他，在迄今34年的人生中，一定也感受过人生的冷意。但绝大多数的时候，他是被爱环绕的。一个人想要被爱，他首先应该爱人。
团长程益回忆，小龙在2018年加入跑团。“他知道我们帮助视障群体后就说，虽然自己不跑步，但他愿意带着盲人跑，做他们的陪跑。他一过来就开始参加接送视障跑友的任务，他妈妈就送他来了一次，以后他每次都自己来。”
他通常都会提前到，然后就在地铁站等着接盲人。结束以后，再把他们送到地铁站。开始他就徒步，也带盲人走路，每次走个5公里到7公里。后来团友们都鼓励他跑起来，渐渐的他开始跑了。所以，他在跑团的第一个身份应该是志愿者。
周杰是褚振龙的陪跑员兼教练，他在2019年下半年开始陪小龙跑步的时候，后者配速在9分以上。2020年，他第一次参加在颛桥举行的马拉松，当时半马跑了3小时多。周杰说，“我平时就在他旁边，一点点帮他提速。他有这个意愿去跑，每次都非常尽力。但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能挑战全马，我们就一直鼓励他。”
去年，褚振龙成功报名上马的全马比赛。“去年的训练成果比较好，我们从9月份就开始准备上马了。开始的时候跑个10公里是9分的配速，训练了两个多月、加了些量之后，他的半马配速能在7分，而且中间不停下。以后，又跑过几次30公里，他都跑下来了。因此我们判断了下，他全程应该能完成。”不想比赛最后取消了，小龙很失望。
他是真的热爱跑步，只要不下雨，他几乎每天在家附近跑上一圈。他说，自己跑步的时候就喜欢听张杰的《逆战》，“那种拼搏的感觉挺适合跑步的。”但如果跑不了，他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他说，“我这个人挺随缘的。”
周杰在旁边提醒他，“跑上马不能随缘，要努力，努力地随缘，哈哈。”他听了也呵呵一阵笑。
周杰说，小龙在跑团里十分讨人喜欢，他和视障跑友相处得很好。“你要是周末去世纪公园，就能看到他牵着绳子带视障跑。除非速度很快，那就会考虑安全让他不牵绳在旁边陪。”
褚振龙说，周杰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话音未落，对面坐着的另一名陪跑员甘露就逗他，“是他还是我？你想想清楚再回答。”他想了想，“你们都是，跑团的兄弟姐妹都是。”
“你看看，”周杰感叹，“情商多高啊！”小龙得意一笑，“情商要是不高，就变成……那个！”周杰介绍，跑团里所有人之间都很平等，“我们倡导的就是无障碍的理念，跑步无障碍，人心无障碍。”
今年受疫情影响，褚振龙的训练不如去年系统。他说，如果顺利跑进6小时，他要奖励自己一顿自助餐。说着大手一挥，“带上你们所有人。”
他走出失明和癌症的痛苦
“如上马完赛，我就想办法去巴黎跑”
有一段时间，穆为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那是五六年前，他先彻底失去了视力，随后又被查出得了癌症。穆为民今年62岁，20岁以后，他遭遇视网膜变性，一点点失去视力，直至最后成为全盲。“我当时是很困惑的，为什么不好的事都摊到自己头上了？”但他来不及自怨自艾，问题就摆在面前：作为一名孤老，住院谁来帮他呢？“动完手术本来就下不了床，眼睛还看不见，最后就叫了朋友来。”
失明加绝症没有成为缚住穆为民手脚的理由，他始终渴望着人际交往。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自己摸索着学会使用盲杖，并自如地在盲道上行走。当走出最初的痛苦和迷茫后，他就来到了这个团体。跑团的每次活动他都积极参与，风雨无阻。其实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找人聊聊天，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孤独了。
“刚来的时候，就有人陪着走个折返，2.5公里，我们一直叫他摸鱼的。后来慢慢开始跑，从3公里到5公里，再到10公里。”周杰笑说自己是穆为民的启蒙教练，他在跑团以严格而著称。穆为民说，“他心比较狠，被称为魔鬼教练。”褚振龙举起了手，“容我插一句嘴，魔鬼教练是跑团认证过的。”
周杰笑笑，不反驳。“老穆是1960年11月1日生的，到2020年的11月1日，我们就搞了个仪式，让他完成11.01公里。”他说，“这次以后他开始爆发了，能跑下15公里了，再到半马。”
去年4月，他参加上海半程马拉松，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参赛，跑了2小时47分。“我们鼓励他一点点跑起来，到了去年，大家又‘撺掇’他，‘老穆，要不要报个半马？’老穆第一反应是，‘什么呀，不行的，我才10公里的量。”如今负责他训练的甘露回忆，“但是每次训练，我们都一点点暗暗为他加量，他每次也能跑下来。就这样循序渐进地突破，他也很快乐。所以去年第一次参加半马就完赛，他完赛以后对跑团里所有残障人士都是一种激励，大家在以后的训练中开始你追我赶，也都想参加比赛。”
去年后半程，穆为民最多已经跑到35公里。他参加了年底上海马拉松的摇号，顺利获得参赛资格。
“如果上马完赛，我就要想办法去巴黎跑。”穆为民对大家说。他从朋友口中获悉，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马拉松比赛是对公众开放的，届时大众选手也有机会踏上奥运会马拉松的相同线路，参加全马和10公里比赛。周杰鼓励他，“如果你能完赛，我们就想办法去实现。”
去年上马最终被取消，穆为民虽然失望，但他告诉自己，今年还是有希望。在他心中，从巴黎市政厅出发，途经巴黎歌剧院、杜乐丽花园、卢浮宫、协和广场、凡尔赛宫，那无疑将是全世界所有马拉松赛事中最美的一条赛道。他在失明前看到过巴黎的照片，他的眼睛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也想亲身感受下。
今年第一次参加上马的穆为民目标是6小时，受到疫情影响，整个上半年他有一大半时间没有跑过。“7月初，还不鼓励聚集性活动的时候，我们小团队约了些人出来跑，老穆出来了。一看老穆，养得白白胖胖，走路也开始晃了。”甘露当时有些担心，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在上马前找到状态。“那个天气跑太累了，连走路都累，但老穆还是坚持下来了。到了第二个星期，他又来了。就这样，一点点恢复。”
最近当上马确定举办后，团队结合穆为民的心肺功能、配速和补给需要制定了很多方案，支持他完成愿望。“我们的例跑是每周一次，以这个量参加上马是肯定不够的。所以每周周中还会安排陪跑员带他在家附近的地方跑个10公里，让他可以更科学地备战。
黑暗跑团获社会支持
还收到基普乔格问候
黑暗跑团上海站站长被大家称为“勇气”，他告诉记者，这次大部分参赛选手没有跑过全马，只有一名叫季晓娟的视障团员跑完过全马。“有些人最近压力比较大，比如我们这里的高峰。我就跟他们说你上了赛道也不是一定要完赛的，自己努力过就行了，主要是体验下赛道的氛围。高峰的实力是可以的，但他这几天过度紧张，所以我也一直在开导他。”
跑团中年纪最大的参赛者是唐本荣已经70多岁了，这次也试着报了名，结果中签了。他说，“想尝试一下，哪怕只能跑半程”。
团长程益今年也将参加上马。虽然从2016年开始参加上马至今，除了去年没有中断过，但很多时候他是作为陪跑参赛，因此没有什么佳绩可言。
黑暗跑团成立至今，得到了社会上很多的支持。比如耐克，在与上马合作的十一年来，耐克已经与许多本土跑团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将跑步爱好者聚在一起，共同打造上海跑步文化。在与黑暗跑团接触后，除了专业装备的支持，耐克还针对这个特殊的团体定制训练服务。
耐克的跑百巷也成了跑团聚集的“基地”，他们可以参加由专业的教练和pacer带领跑团进行热身、陪跑和训练。除此之外，还组织跑者座谈会等活动，在跑团之间架起桥梁，让跑者之间能有更多交流互动的机会。这些来自社会的善意，也使得黑暗跑团熬过最困难的日子，生存且壮大起来。
今夏，程益前往肯尼亚，走进基普乔格所在的训练基地，见到了自己的偶像。程益当时最深刻的印象，在于基地设施的简朴，“一些设施还比不过中国一家普通的按摩店。”
基普乔格是绝对的世界级巨星，除了丰厚的比赛奖金，他每年还能获得世界顶尖品牌的赞助，但就是这样一名大神，住在基地里几人一间的宿舍里，和其他队员待遇一样。这让程益深受震慑，他感叹这才是真正的跑者，永远只关注跑步这件事本身。
2018年，在耐克的邀请下，基普乔格曾经亲临上马，为上马的数万名参赛者鸣响发令枪，在赛道边为跑者加油助威，以不断挑战极限的精神，为跑者注入力量。在听说了黑暗跑团的存在后，基普乔格也特意拍摄一条视频，鼓励他们坚持跑下去。
跑步不易，它需要坚持；跑步又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跑下去就好——听着风吹过耳边的声音，跑下去。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沈坤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