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四代曾在这里生活,听父子讲述它的故事与“变迁史”-文庙街区生活80年,他们见证城市更新和福祉

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承载几代上海人记忆的文庙已于去年暂停开放、启动修缮,今年2月底,包括文庙周边街区在内的黄浦区蓬莱路地块房屋征收也进入了新阶段。6月,因疫情停滞的旧改征收重启,当记者于8月初来到文庙周围兜兜转转时,发现留下的居民大约只剩10%。

在与梦花街相交的曹市弄里,刘祖培和他82岁的老父亲正在门口乘凉。整条弄堂几乎搬空了,刘家人马上也要离开了。搬家日期已经定下来,搬场公司也早已联系好,一家人想陪刘祖培过完在老房子的最后一个生日再走。

刘祖培1959年出生于此地,今年63岁了。他的父亲6岁时和父母从江苏到上海讨生活,在文庙一带租了房子,从此扎下了根。刘祖培的祖父当年就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收旧货,养活了一家人。

到今天,刘家四代人前后已在文庙街区生活了80多年,见证了时代的更迭,城市的更新。点滴的进步和变化落到他们头上,都成了实实在在的福祉。

傍晚时分,暑气散了些,这对父子乘着风凉对记者细数往事。关于文庙的故事已经说过很多,但似乎永远说不完。

刘家父子口述的文庙,是一个年轻人不熟悉的文庙,和新潮手办、文具以及香酥鸡没什么关系的、仅存于记忆里的文庙。而随着他们的讲述复现的是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代、消失的物件连同生活方式,但无论时代和住地如何变迁,生活的某些核心不会变,就像刘祖培父子说的——

“老百姓过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记忆里的文庙什么样——

那时文庙有很多手工艺作坊,我家造房子是“私建公助”

口述者:刘祖培父亲(82岁)

1946年,我6岁的时候和爸妈一起来上海,当时就在这附近租房子住。爸妈没工作,怎么办呢?我爸爸就收旧货。搞两个箩筐,弄根扁担一挑,大街小巷地跑。我是家里的第二代,等于是在上海长大、成家、立业。

我小的时候,这里有个曹家祠堂,我们这一块地皮实际都是属于曹家祠堂的。刚来的时候周围全是空地,我们就在空地上造了房子。后来人多了,陆陆续续把空地占了。像这里1号到9号的房子,当时都是一批小老板造的简易石库门房子。用砖头、稀泥砌起来,看看卖相蛮好,但拿大榔头一挥一个洞。

这个地方慢慢发展起来以后,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我爸爸开始的时候收旧货,后来做米饭饼。生意相当好,一天能赚7块钱。当时是1956年,这个数目不得了。公私合营后,他变成了饮食店里的工人。

这一带当时还有交关多(很多)小的手工艺作坊,起码有几十爿,最有名气的是做徽章。上海很多学校师生、商场员工的徽章都是这里做的,

我们以前就看着他们做,把一只铜板放在模子上,再拿把榔头“哐、哐”在模子上面敲,敲出来花样也有了,字也刻出来了。然后再往字里面点珐琅,本事真的大。点出来了放火里烧,烧好了再搞个别针,就变成一只只徽章。我是大同中学的,我们学校的徽章是长方形的,当时还有敬业中学的徽章也是这里做的。

这里比较有名的还有一爿喷灯厂,也做汽灯。汽灯是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根本都没见过。上面一个玻璃罩子,下面装汽油。灯里面有一只用纱做起来的泡泡,罩子套在上面。汽油火一点,泡泡就亮了,非常亮。以前有人家里办红白喜事,或者商店开张,就去租汽灯。租两个门口一挂,亮得像白天一样,现在都没了。

喷灯现在可以去哪里看到呢?城隍庙。凡是做金银器件的店里,就用得上喷灯。比方你有一只金戒指,要重新打个式样,就用这个喷灯把戒指先融掉,当时这些店里的喷灯就是我们曹市弄里做的。

这里还有三爿打铁铺,打菜刀、剪刀和火钳,都是日常生活里不可缺的东西。火钳用来干嘛呢?夹煤球炉里的煤饼。其中最了不起的一家,能打曲轴。就是我们看到发动机里的曲轴,那种都有好几曲。他家只能打一个冲程,也就是一曲,但全靠人工打出来,技术已经高得不得了了。

到了1959年,我结婚了也有小孩了,提出来和爸妈分家,就在这片空地上造了房子。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后来造起来的,我当时还在港务局工作,照理说家里居住条件困难,应该由单位解决住房,但当时单位也难啊。

后来想了个办法,因为我们有地皮,单位提出来私建公助,就是国家支援你材料、人工,帮你造房子,当时这种模式蛮常见的。我们这幢房子造得真的好,钢筋水泥,像座碉堡一样。当时造完以后结算算下来,单位跟我说“老刘啊,1500元算了”。这时候1500元也是蛮值钞票的,但之前就和他们说好的,一个月扣1元……那你算算,要扣多少年?(笑)

我在港务局工作了26年,退休回来以后就全国各地到处跑。31个省市,我跑过26个,一个小地方可以一呆半个月、一个月,都是深度游。口袋里有点铜钿就喜欢玩,我是穷游,穷白相。做人么,开心顶顶重要。

他记忆里文庙翻天覆地的变化——

展现市民生活变迁,电视台90年代就来我家拍过短片

口述者:刘祖培(63岁)

我是1959年生在这里的,是土生土长的文庙人。现在要离开这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了,总难免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我们小时候一天到晚在文庙野的,那时候的文庙和现在一样,门都是三扇。但当时三扇门过去还有条河浜,这条河等于在文庙里兜一圈。河上三座桥,我们把它叫做小金水桥。因为都知道北京有金水桥嘛,这里的桥小得多,就叫小金水桥(注:即泮池和三顶桥)。

我小时候喜欢在文庙的书摊上看小人书,我们玩的花样也很多的,刮香烟牌子、打玻璃弹子、顶橄榄核、撑骆驼、玩官兵捉强盗……

文庙路200号当时是属于南市区区政府大礼堂,改革开放以后为了提高老百姓的娱乐生活质量,办了个南市大世界,每天晚上都蛮闹猛。打康乐球的,打乒乓的,看录像的,样样都有。

改革开放以后,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开始是在针织五厂工作,搞颜料工艺。1992年,经人介绍进了一家中日合资企业,一做就是15年。虽然我们这代人没有多少文化,但是我还是学到了过硬的技术。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每个月已经能拿到1000多元工资了,也算是有点钱,所以我们弄堂里29寸彩电、空调,冰箱都是我第一个买。有一天,上海电视台跑到里委联系,想拍个片子,讲述上海市民生活的变化,需要选一家人家去拍,家里条件要好一点的,现代化电器要多一点。我家里当时除了几大件,音响也有的,我很早开始玩音响了,家里还有两套德国货。电视台就来我家里拍,后来还在电视里放过。当时他们寄了盘录像带给我,我前几天在家里打包东西的时候还专门找过,想带到新房子去的。但寻不到了,想想也是,都过去多少年了。不过这部片子我印象一直很深,虽然片子很短,但画面很有感觉。

我们那时候楼梯转弯口放了一个刷过的马桶,镜头就从这里摇进去,配的旁白大概意思就是“这是一户四口之家,改革开放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镜头摇到二楼,房间门一打开,29寸大彩电,空调,冰箱,音响……一应俱全。

后来因为举办世博会,单位动迁了,我也不想去太远的地方上班。我还懂点电子方面的知识,就应聘去虬江路电子市场,在里面工程部做。主要是修照相机,修着修着迷上拍照了。我现在蛮开心的,退休以后就在家里音乐听听,咖啡喝喝,有活动就出去拍拍照。

文庙街区动迁,这两年大家都赶着来拍照,我本身就是住在这里的,占据了有利条件。我拍照要看光线的,大白天你去拍,光线多“炸”啊,那层次就看不见了,没细节了。像现在(傍晚)这种光线,懂的人就知道了,是最好的,该有的线条都有。文庙的照片我拍了一两万张,相机里面的SD卡装了整整一盒子。我不是专业的摄影师,只想把一切真实地记录下来。

马上要走了,肯定舍不得的。但是历史、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你只有紧跟它的步伐,未来才有希望。我们接下去搬到浦江镇,条件还是可以的,而且卢浦大桥下去很近。不像从前了,觉得浦东远啊。

(新家)周围环境很好的,我们边上就是浦江郊野公园。我是2015年的时候申请了那里的经济适用房。一般人印象里经适房要差一点,但我们那里几十套房子确实好。我觉得,一个人不能想法太多,你心态好了,运气自然就好。

我和我爸爸也一直说,什么叫幸福?你知足、满意了就叫幸福。我现在没有啥好抱怨的了,女儿也很争气,读了双学位,工作也很好。

我想,不管是浦西还是浦东,不管在哪里生活,总归要开开心心,这点是不会变的。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