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拉美感兴趣,因为拉美有着令人神往却又匪夷所思的元素。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为代表的魔幻现实主义之风在拉美文艺作品中时有体现。拉美还涌现了不少革命家,切·格拉瓦的偶像魅力至今仍能点燃起世界公众久违的激情。卡斯特罗、海明威、查韦斯、奥尔特加,这些名字不仅是现实与梦幻的组合,更是一种抗争的精神。就连当代罗马教皇也因为出身拉美,为人处世与历代教皇不同。左派的社会思潮和文化影响在拉美的土地上一直都有土壤和市场,也向我们展示着拉美的浓墨重彩。
但是,与此同时,拉美的发展又是如此艰难。今年是古巴被美国封锁60周年,今年也是英阿马岛战争40周年。美国对古巴的封锁政策让几代古巴人丧失发展机会,而马岛战败的阴影一直都萦绕在阿根廷人的心头。拉美经济不堪一击,有人说是“离美国太近,离天堂太远”。上月美洲峰会遭多国抵制,美国对拉美国家的威信已今非昔比。世人不禁疑惑,为何美国对美洲以外的国家玩离岸平衡玩得娴熟,对周边所谓的“后院”却疏于打理?而从拉美的角度来看,美国的压迫是不是制约其发展的主要原因?它自身又存在什么疑难杂症?中拉关系的发展有何障碍,前景如何?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富饶的自然禀赋&浪漫的人文气息
顾问:对拉美好奇的朋友都会说,拉美有一个不解之谜,在富庶土地上生活着贫穷的人,拉美的存在感和它实际的自然禀赋很不相称。在国际经济中,拉美的占比小,在全球政治外交事务上,它的发言权也比较弱,在全球科技进步中,它的贡献乏善可陈。这样一个充满潜力的板块,在今天的国际社会中,为什么它的发展和影响如此不足?
王逸舟:除了澳大利亚以外,拉美是当今世界人均占地面积最大、人均自然资源最丰富的洲,比亚洲、非洲、欧洲都要大,老天爷似乎是对拉美格外眷顾。人口不到7亿,面积却有2000多万平方公里,而且大部分都是可耕作的土地。两边都是大洋,水资源、渔业资源和森林资源都是全世界最好的,不仅人均面积大,关键是80%以上都处在热带、亚热带,雨量特别充沛,分布也很均匀。这种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提供了地球上特别富饶的生态,给动植物的生长和地面上各族群的繁衍生息提供了上好的条件。去过拉美的人都感叹,这儿的气候太好,土壤太好,牛肉太好,旅游者和摄影爱好者来到这里,就会沉醉于绚丽多彩、目不暇接的自然世界。拉美的农业条件好到什么种子栽下去都能活,包含全球地表上3/5的生物种类,咖啡,香蕉、木薯的产量都是全球最高。阿根廷和巴西都盛产大豆、可可,潘帕斯草原是全球最大天然牧场,现代工业需要的前20多种矿物资源在拉美几乎都有,有些矿物储量位居世界前列。海产品数量之大也令全球艳羡。
富饶的自然孕育了拉美人浪漫的习性,当地人不用为食物犯愁,人们有很多时间玩耍,发展出足球、舞蹈、狂欢节这些活动。拉美人生性开朗、乐观、奔放,而且还是人种的大熔炉,从最初的土著印第安人,后来有了15、16世纪以来从西班牙、葡萄牙、伊比利亚半岛过来的征服者,再后来有了从非洲和北美过来的商人和移民,社会各个阶层的混血比重都很高。不同文化、不同族群都有各自的节庆,政治节庆、宗教节庆、行业节庆、产品节庆、选美节庆、足球节庆不胜枚举。拉美人对音乐节奏有着天然的敏感,演唱过世界杯主题歌的瑞奇·马丁就是典型。现代足球虽然起源于欧洲,但是,艺术足球主要是在拉美。以球星贝利、马拉多纳、罗纳尔多、梅西、内马尔为例,他们杰出的并非体能,而是艺术的风格。足球是拉美文化不可或缺的元素,人们对足球有一种宗教般的狂热,在贫富分化严重的地区,足球场似乎是唯一能够彰显平等的舞台,人们对设施的要求也很低,马路、沙滩、街巷,到处可以踢球。球赛开始,一切纷争都可以停下,因为足球的输和赢,人们或是狂喜或是悲伤,甚至开枪自杀,这在很多别的地方很少有。浪漫的另一面是散漫。拉美人的时间观念不是很强,为了玩,可以把工作抛下,对于规则和纪律也不太在意。不像东亚人对工作有一种本能的尊重,拉美人就算迟到也没有任何愧疚感。
拉美的很多精神领袖本身就是魔幻和浪漫的化身。切·格瓦拉出生在阿根廷一个富庶的庄园主家庭,但是他离开家庭投身了革命,而且在古巴革命成功以后,他又厌倦了政府工作,重新回到丛林去打游击。切·格瓦拉身上洋溢的是对现实的不满,对规则和等级制度的反抗,这既可以说是革命精神,也可以说是浪漫气质或者魔幻现实主义。切·格瓦拉长得英俊,但杀起人来也毫不手软,对漂亮女孩一见钟情,对家庭责任完全无感,他抽雪茄,蓄大胡子,自由不羁。不同于列宁作为革命导师,甘地作为印度教的修行者,曼德拉作为非洲伟人,切·格瓦拉更能代表拉美的形象,他的优缺点,他的浪漫和散漫,他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现实的不屑,构成了拉美文化独特的气质。
曲折的当代进程&尴尬的“美国后院”
顾问:拉美发展不起来的不解之谜是否可以归因于自然禀赋过于优越与民众性情过于散漫?为什么拉美的社会经济治理和国际事务角色一直处在曲折、低效和不如人意的境地?富庶土地上的不均衡发展是什么造成的?除了性格,是不是也应该追索制度和外因?
王逸舟:我觉得是多方面的。其中一个很大的因素是,它作为美国的“后院”这种关系的起落,对拉美的现代化进程有着非常大的影响。从墨西哥、古巴、加勒比一直到中美洲、南美洲,都被美国视为“后院”。“后院”不管杂草丛生,还是长出鲜花,别人都说不上话,也管不着,“后院”对美国而言就是这样一个不紧不慢的存在。一方面,“后院”很大,资源很丰富,很多美国下层的工作都由“后院”的西班牙裔拉美人担任。据统计,在美国,65%的就业适龄人群打的都是短工和零工,而短工零工的很大一部分劳动力就来自拉美。有“后院”在,就有源源不断的低级劳动力和物产,美国习惯于把加勒比海称作自己的内湖。这种对拉美的掠夺和干预在整个美洲大陆司空见惯。
美国在这个地区实施的就是“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胡萝卜”指的是甜头,拉美确实也从跟美国的交往中获得很多便利和带动,比如游客大多数就来自美国和加拿大,光是墨西哥跟美国的年贸易额就超过6,000亿美元,当然,这种贸易是不平等的,美国在产业链的上端,墨西哥只能提供低端的劳力和服务,比如提供单纯的大宗能源物品。但对其他拉美国家来说,还是心生羡慕。跟美国关系处得更好,就能获得更多投资和贸易。拉美人最想去的地方首先是美国,其次是加拿大。从学术上来观察,拉美学界美国化也非常明显,很多学者的教育背景都在美国或者加拿大完成,学成之后再回来谋求高位,如果没有北美留学经历,就很难吃得开。我研究国际关系政治学还发现,美国比较政治学和国别研究的很多学派最早的调研对象和学术灵感聚焦的都是拉美,我们过去以为它对欧洲或者东亚更感兴趣,但是没想到,他们有关拉美的研究也很厉害。
从政治上来看,拉美的政权严重受制于美国,顺我者昌,逆物者亡。顺我者昌,哪怕只是从文化上心理上认定美国是老大,美国都会对其采取容忍的态度;逆我者亡,就像70年代初期阿连德领导的智利,左派政权被美国直接颠覆,哪怕是美国扶持起来的军人政权,如果想自己做主,美国也会发动政变或者直接出兵收拾,最有名的就是巴拿马的诺列加,直接被美国特种部队绑架,以纵容包庇犯罪为名,将其拷到美国进行关押甚至判刑。所以,拉美很多国家一直是惟美国马首是瞻,而美国对“后院”的小兄弟则是漫不经心,颐指气使。
在经济上,美国把拉美视为自然资源来源,同时又横加干预。1980年代,在拉美地区广泛出现了军人政权交权,还政于民,在此过程中,美国就顺势推动了《华盛顿共识》,新自由主义政策要求他们大幅度削减公共福利,把国企私有化,私有化的目的是让西方跨国公司参股和接手,而后要求这些拉美国家的政府对商业和资本市场全面开放。在韩国、日本和东南亚,美国实行的新自由主义也带来过很多问题,但是,东亚人重视效率,引发的问题就不那么明显,而拉美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造成富者更富、穷人更穷、债务高企、两极分化,经济陷入停顿。分化严重其实就是美国横加介入的结果和新自由主义暴露的弊端。
应当说,新自由主义也给拉美经济带来了数字上的见涨,但是,公众并没有获得好处,利益被跨国公司和官僚阶层垄断,数据的增长落到人头上非常不平等,这被称为“拉美病”。美式资本主义在二战后成为主导世界的体系和学说,它首先把拉美“后院”当作实验室。这个地区为了实行新自由主义,尝试了很多种方式,比如初级产品出口换汇,后来是靠从美国大量进口工业品和消费品,但还是难以为继,它自身的制造业始终没有很好的发展。相反,本地区早先的寡头以及后来的新型官僚威权主义却在不断演化。“拉美病”成了一个国家发展过程中经济危机、政权更迭、社会失范、收入差距巨大的代名词。“拉美病”背后始终有一种魔幻的意味,不知道造成“陷阱”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给它开药方。在所谓的“美国后院”,新自由主义试验的消极效应比比皆是,成功的很少。
从国际关系学界来说,拉美学界也贡献过他们的思想,但他们的思想往往不是正向的成功经验,比较著名的是核心边缘学说或者依附论。由于长期依附美国,拉美处在边缘或者外围的位置,依附论的核心是这种依附带来了长期的不发展,长期的示范、失效和失败。拉美学派也会分析为什么政权左右更迭频繁,为什么腐败和不公正长期得不到解决。与东亚的腐败有所不同,拉美的腐败往往是直接侵蚀资源,但是对于社会发展、结构改善,对于过分依附美国的现状没有多少修正。不管是在反美国家还是在亲美国家,官员的腐败无处不在。
墨西哥一段时间被认为是美加墨北美自由贸易区的组成部分,被认为是整个南美洲最想跟进美国的国家。但现在看来,墨西哥也有严重的结构毛病,它基本上就是一个美国的低端产品的提供者,廉价劳动力的提供者,或者是大量市场被美资控制的典型。虽然美墨一年有6000多亿美元贸易额,但对墨西哥人来说更多是屈辱、低端和小头好处。比较好的案例不是没有,我记得在上世纪90年代曾经参加过相关的研讨会,讨论的是当时的智利模式。智利被认为是全球经济发展的新自由主义样板,皮诺切特将军政变推翻阿连德左派政权之后,美国也有意识想把它搞成一个拉美的所谓良政的窗口,一个现代化好处多于糟点的模板。智利的经济成长的确很快,甚至人们一度预期它跟东亚“四小龙”、“四小虎”有的一拼。但是,美式的治理样板仍然没有解决智利巨大的收入差距。穷人和劳工阶级长期被边缘化,包括身份边缘化,收入边缘化,在权力版图中的被边缘化。跟其他地区的“优等生”相比,南美“优等生”智利仍是难以扭转怪圈。1%的人口占据1/4以上的财富,疫情期间,民众的不满更加强烈。
“拉美病”也带来了拉美政治“钟摆”来回摇摆,一会儿是左派上台,一会儿又是右派上台。最近20年,拉美新兴崛起的一批左派政权有个普遍的特点,他们都希望抗拒美国的霸权,对于“后院”的消极含义都有更多的反思。这种反美的立场确实让美国很尴尬,比如最近在美国举办的美洲峰会,1/3的拉美国家领导人不出席,表面上是因为抗议美国拒绝让古巴、委内瑞拉、尼加拉瓜出席,更深刻的含义则是他们对于美国长期的颐指气使不满,对美式新自由主义在拉美“实验室”的消极效应感到困惑和乏力,不愿再按照美国的“指挥棒”行事。当然,我们也不要过分乐观地认为,拉美反美就会普遍出现跟中国这些新兴的非西方国家联手的政权。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什么时候左翼又会被右翼取代。而且左派政权也没能规避以往“拉美病”的很多问题。左派政权在选举前总是叫得很响,号称要摆脱对美国的依附,要走上拉美独特的经济发展之路,但当选后很快就让人失望,政治的“钟摆”又会回归到原先那种依附美式国际机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的老路。这就是拉美的困惑和魔幻之处,它没有一个特定的规律,经济学的很多逻辑在这里行不通,很多在他处行之有效的政策安排,在这里却难以见效。
墨西哥领导人强调不能让“门罗主义”延续下去,他说,拉美不是美国的“后院”。在外部问题比如俄乌冲突上,墨西哥领导人也采取了独立于美国的态度,他谴责这场战争,但还是主张促谈劝和,特别是主张新的“拉美主义”。新的拉美主义究竟有何意涵,目前看来还语焉不详,总而言之就是要主宰自身的命运,但要落到实处又成了悬念。左派与右派各领风骚三五年,我们不要用意识形态的眼光去看待各派政府,而是要看,他们能否做到自强,能否把自身的各种症结解决,让两极分化的问题消失,让经济结构单一的问题得以改变,而这些问题不是短时间的左派右派政权能够解决的,“拉美病”与“拉美实验”还将长期停留在世人的眼帘。
成长的中拉关系
顾问:中拉地理位置相距遥远,但是中拉关系近些年来正迅速拉近。巴西作为南美洲的代表,加入了金砖国家合作机制。中国-拉美论坛发展良好,中拉高层接触增多,特别是对待“一带一路”,拉美国家的态度普遍都非常积极,20多个拉美国家参与其中,成了中国的重要伙伴。但是,也有不太阳光的声音认为中国在侵蚀美国的“后院”,也有不太友好的杂音不时挑动中国维护国家主权的大国尊严,我们如何看待掺杂着质疑和杂音的中拉关系前景?
王逸舟:从经济上看,最近四五年间,中国和墨西哥以外的拉美地区的贸易额已经超越美国,我们是拉美地区最大的贸易伙伴。按照美国国务院统计,这个数字将近2,500亿美元,高于美国的1700多亿,而且差距还在进一步拉大。墨西哥跟中国的贸易额虽然比不上跟美国的那么大,但是中墨经贸发展得很快。过去这些年特别是“一带一路”推出以来,中国在拉美的投资迅速增加,相比之下,美国在该地区的投资则是越来越少。美洲多数国家觉得美国口惠而实不至,此次美洲峰会,东道主美国叫得很响,说要建立新型的美洲经济伙伴关系,但落到实际上,美国总统拜登也就拿出区区几个亿的对拉投资和援助,这跟中国对拉美的投资额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以巴西为例,用中国领导人的话来说,中国和巴西是东西两个半球最有代表性的新兴市场国家。我们的战略伙伴关系是全方位的,中国也是巴西第一大贸易伙伴,中巴每年的贸易额都突破千亿美元,我们从巴西进口了大量矿产矿石,还向巴西进口飞机,我们还有航天合作,中巴伙伴关系是中拉经贸合作的缩影。
不过,中拉关系的发展也有两个障碍,一是美国的干扰,美国人担心,中国在渗透“美国后院”,它的国会听证会和媒体、智库也在渲染这种所谓的“中国威胁”,甚至认为中国在军事上也对拉美有很多渗透。但实际上,中国和拉美的军事交往主要侧重于反恐、维和、培训,这些交往并不直接用于打仗,更别说挑战美国。过去的苏联在古巴建造过军事基地,在委内瑞拉也有军事存在,但中国更多还是服务于中拉的民生与安全,我们不会去挑战美国在这个地区的传统军事存在。这些国家的军方高层对中国也没有太多依赖,他们还是很在意美国,不得不看美国的脸色。美国却千方百计地用放大镜来找寻他们所谓的中国军事存在,这会对未来中拉关系产生消极的影响。还有一个障碍就是台湾问题,台湾现在还有14个所谓的“邦交国”,其中8个都在拉美,包括海地、巴拉圭等等,这些国家虽然小,但它们也是联合国的正式会员国,经常会提一些所谓的“友台”提案,在国际事务中给我们造成一些麻烦。台湾因素一定程度上会妨碍中国和拉美的政治互信。
总的来说,拉美自然禀赋优越,现代化发展曲折,中拉关系快速成长,这些特点都要求我们更多去阅读和了解这个遥远的大洲。我们不能当坐井观天只看到周边,同时要学会欣赏别人的优点,包容别人的问题,而不应过多地否定。以教育观念为例,中国人重视教育,再苦再穷也不能忽视教育,但拉美的家长只想让孩子开心,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只要学会把不开心放下。不同的文化之间,谁也不用说服谁。对中国来说,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不光自身要有韧性的发展,也要学会欣赏远方这片快乐的土地,这个魔幻的大洲和充满激情的民族。全球化并非只有东亚模式,也不可能只是中国特色,这既不现实也没必要,我们还是要让世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这样才能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真正跟地球生态的多样性保持协调。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顾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