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之旅的“她”力量

文/晨报首席记者牛强 实习生谭登方

冬奥会如火如荼,以谷爱凌为代表的“人类优质女性”接连霸屏热搜,让不少女孩们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如果我也能那样就好了”。如果你对冰雪世界与女性能量有所热情,新书《我们选择的自己》值得一读。一群闪闪发光的女性在南极的航行中,观察地球,审视自我,女性力量与科学力量的碰撞,就像彗星撞地球一样迷人。我们采访到本书的作者之一王彬彬,她是我国自主培养的第一位气候传播方向博士,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后,中国环境与发展国际合作委员会(国合会)生物多样性项目组专家,不妨来听听她的人生故事。

“她”旅行

王彬彬至今记得,登上驶往南极洲的船,刚好是2018年12月31日,船上的队员在德雷克海峡的冲浪声中迎接2019年。她们来自于二十几个不同的国家,每个国家之间有时差。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整个航行过程中,每隔一会儿,大家就高声齐呼“新年快乐”,世界在此刻仿若成为一体。

刚踏上南极洲大陆的时候,王彬彬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好像到了火星。南极洲的壮美就在于:人类是如此的渺小,万物是如此平等的。有天,她们登上了一座企鹅岛,看到企鹅们我行我素,不把人类当回事。“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以人类为食物链顶端的世界里,突然和一群动物们平等相处。从我们想当然的一个环境,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像是登陆火星。”

除了企鹅,罕见的鲸鱼在这里也成为了常客。船开过去,有四只小鲸鱼在它们妈妈的带领下,围着她们好奇地打量着。突然,一头座头鲸将头露出水面,朝天空喷出水柱后,又沉入了海里。

在南极洲,王彬彬看到最多的就是形状各异的冰山。参观智利科考站时,她们一起站在山坡上遥望,听着队长说,三年前来到这里对面都是冰山,如今一片空旷。虽然中心地带的冰层相对来说保护得很好,但是边缘的冰山由于海洋暖化融化得很快,这就是地球气候变暖的结果。“轰隆”一声,一座冰山从王彬彬眼前坠落。

这趟旅程,王彬彬和她的队友们共去了包括中国、美国在内的四个国家的南极科考站考察。中国长城站每周只有一天的时间开放给游客,王彬彬当天成功电话联系到长城站的站长,替所有队员传达了她们想来中国科考站交流探访的强烈愿望,没想到,站长爽快地答应了,“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船上的其他队员,大家都在欢呼‘China!China!’还有人跑过来问我,‘谢谢’‘你好’用中文怎么说。”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幕,王彬彬脸上依然兴奋不已。除此之外,队员们在参观中国科考站的蔬菜大棚时同样一脸惊讶,看到她们夸张的表情,工作人员淡定地回了一句,“这是为了让南极洲的中国科考队员吃上新鲜的蔬菜,中国人的胃口比较挑。”

去美国科考站参观的经历同样趣味盎然。那天,大船行驶在海面上,突然遭遇了荷叶冰——像一片片荷叶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冰,一旦碰到了可能就是一块块锋利的匕首。遇到这样的情况,船肯定无法开过去,只能用皮划艇划过去,但是,皮划艇很容易被划破。她们都有些绝望,突然听到了外面的一阵欢呼声,原来是美国科考站的站长和几位工作人员驾驶着三辆冲锋艇来到了她们的船上,选择与她们在船上交流。当时还是特朗普执政,大家对于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很失望,当有人问美国科考站在南极是否受到影响?美国科考站回应,他们是为了全人类研究问题的,经费削减不是问题,关键是研究要继续下去,“在那样的政治环境下,听到这样的话,大家还是觉得很有能量。”王彬彬记得,当时有人热泪盈眶。

“她”自信

关于南极之旅的起点,还要从2015年讲起。彼时,王彬彬赴法国巴黎参加联合国气候大会,会场上遇到了中国姑娘姚松乔,恰巧都是山东老乡,听她讲述此前多次南极考察的经历,王彬彬动了心。

2017年,“家园归航”赴南极考察项目开启第三届成员的招募,王彬彬与其他6名中国女性成功入选。她们之中有创业者,有耶鲁博士,还有人在世界银行工作,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科学家。“我们和主办方了解过此事,他们眼中的科学家和我们既定的概念不一样。他们想要的是具有科学背景,有着改变世界的潜力的女性。”真正促使王彬彬鼓起勇气行动起来的人,是她眼中偶像般的存在——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秘书处前执行秘书长克里斯蒂安娜·菲格里斯,一位厥功至伟的女性。

此次前往南极考察,她幸运地和偶像在同一艘船上。听克里斯蒂安娜·菲格里斯分享她是如何说服更多的国家加入《巴黎协定》。“按理说她是联合国的高管,但她依然用真诚的眼睛去看待身边的人,她也愿意去爱身边的人。”王彬彬还记得,有位来自于中国的队员,有点驼背,与别人社交的时候不太自信,克里斯蒂安娜·菲格里斯看到这样的情况后,对她说,“你应该挺起胸膛。”另一位女性朋友林吴颖也给王彬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位不喜欢随波逐流的女孩,从美国名校留学回来,没有进入稳定、体面的研究单位工作,而是选择参加了一个自然研究的民间组织。相比于写一篇论文,她觉得在一线参与自然保护的科普宣传工作效果会更佳。非凡的南极之旅结束后几年时间里,王彬彬至今还和同船的队友们保持联络,定期分享彼此的动态。

“她”成长

在王彬彬参与写作的《我们选择的自己》一书中,探讨到“女性领导力”这个概念。其实单独看“领导”这个词是有非常有距离感的,王彬彬也不例外。在她的印象中,领导都是不苟言笑的,“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成为什么样的领导,但是如果自己不喜欢,又为何要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呢?”

这群前往南极考察的女性中,王彬彬是被公认的对领导力最无感的一员。直到参加完为期三周的南极考察和深入交流后,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原来“女性领导力”并不是女权,而是一种优势互补。女性身上的韧性、情感关怀等也可以得到充分的体现。“领导力”不等于领导,更多的是向内探索,如何更好地领导自己。并非外界定义你什么级别、什么角色,而是你自己的内在如何做出每一个细小的选择,如何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倾听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我身边有些女性朋友,说她们挺清楚自己的,内心也挺有力量的。但是这种清楚,到底是清楚别人对她的期待?还是自己对自己的期待呢?这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在王彬彬人生中,也曾有过一段真空状态。那段时间因为没有前辈的指导让她特别迷茫。一次,王彬彬在青岛参加一个国际会议,她独自一个人跑到海边,在沙滩上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边走边想,突然间一个想法从她的脑海冒出:每一个想往前走的人,都需要一个发动机引擎,“那我为何不做自己的发动机引擎呢?”想到这里,王彬彬感到莫名的兴奋。在她看来,这就是内在成长的过程。

此前全球气候治理曾进入低谷,王彬彬当时就想自己是否能够主动做些什么?于是动手写了一本叫做《中国路径》的书,“一般研究学者写的学术书,比较晦涩,大家看不懂,而我想用通俗易懂讲故事的方式让所有人都能看懂。”这本书出版后,被国际顶尖科学杂志《Natu re》的母公司发行了英文版,王彬彬也成为该领域的首位中国作者。

近两年,社交媒体平台上关于“领导半夜发微信是否要回复”的讨论曾引起热议,“我非常赞成下班后的时间就应该给生活,但是生活中我也会垃圾分类、低碳出行,这也是我工作带来的影响。王彬彬表示,也许我们总是习惯于把生活和工作对立起来,但是《我们选择的自己》一书希望传递的是:当你成为你自己的时候,热爱的事业和生活可以完美交融。

库佛维尔岛上居住着大量金图企鹅,正值孵蛋期,它们用石子筑巢,雌雄企鹅轮流孵蛋。登至高处,企鹅的喧嚣和周遭的静谧浑然一体。

我们领悟到,领导力不是简单的领导别人的方法,而是如何管理自己的人生,这是男女都要学习的。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对自我的探究永无止境。

|编辑推荐|

《我们选择的自己》的作者是“家园归航”中国队成员王彬彬、王丽、林吴颖等人。作者在书里分享了12个自己的个人成长经历和故事,同时在南极进行的三周考察期间,她们对几十名同船的世界各地女性科学家的采访,从中精选了8个有代表性的人生故事。在这8个故事的主人公当中,有巴西未来的环境部部长,有战胜癌症的60岁妈妈,有巴基斯坦天文学女博士,还有澳大利亚女化学院士。

以下摘选了上海女孩孙翎的故事,随着她的篇章感受人生之路与物理的奇妙缘分。

|精选文摘|

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作者:孙翎

我做过很多梦,成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是最天马行空却终成现实的梦想。2015年9月14日,人类首次观测到来自宇宙深处的引力波。一百多年前,爱因斯坦预言了引力波的存在。而这第一个被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LIGO)捕获的由两个黑洞并合碰撞产生的信号,经过了13亿光年的漫漫时空到达地球,告诉了我们很多我们曾猜测并想要证实的关于黑洞的秘密。

从2014年加入LIGO科学合作组织起,我直接参与了多项引力波数据分析方向的科研工作,成为这项被写入史册的发现的一分子。2019年,在第三次引力波观测准备阶段和运行初期,我作为加州理工学院LIGO实验室的一名博士后研究员,先后驻扎在两个LIGO观测点投入第一线工作。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

上海:IT女的物理梦

我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按部就班地从离家不远的小学升入离家不远的中学。高中毕业后,我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因为擅长理科就顺理成章选了工科专业,在通信与信息系统方向上一直读到硕士。读研期间,我被上海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中国系统与科技开发中心(CSTL)录用为实习生,做存储软件开发,一直到毕业转正,我成了一名IT(信息技术)女工程师。再后来,我在IBM从软件工程师转做了项目经理,有一支非常好的团队,人生似乎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可是我有一个蠢蠢欲动的、时不时都要爬出来闹腾一番的物理梦。

西藏:找寻自我的第二故乡

2009年,我第一次去西藏就爱上了那片离天空特别近的净土。后来一次又一次,我曾8次走进西藏,徒步墨脱,转山冈仁波齐,俯瞰拉姆拉错,去那些最原始、最纯净的地方,去需要翻山越岭徒步才能到达的地方,去了解大山深处真诚而淳朴的人们和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每次我到藏民家借宿或小憩,哪怕语言不通,他们也都会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素不相识的客人。质朴的笑容和递到手里的温暖,让人动容。那里的空气是不同的,因为氧气稀薄,我总觉得可以闻出干净的味道来,它带着凛冽却温暖的甜。朋友开玩笑说,那才是你的故乡。是啊,它是我的第二故乡,一个远离我惯常生活的世界,远到我可以跳出自己的舒适圈,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我有时会跟人提起去墨脱的经历。墨脱四面雪山环绕,如同盛开的莲花,需要翻过约4 200米高的多雄拉山垭口,越过冰雪覆盖的陡峭山脊,穿过蚂蟥横行的茂密丛林,才能到达海拔800米的小县城。一路上,我遇到的背夫和藏族朋友们微笑着,伸出手拉着我跨过沟壑,这曾给我强大的力量,却不需要任何言语。经过这遥远艰辛、与世隔绝的旅途,我终于抵达隐匿在深处的秘境,那一刻的欢喜,抹去了身体上所有的疲惫和伤痛。所谓的困难,都不过是懒于付诸行动的拙劣借口。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如果可以重新开始……

墨尔本:逆转征程

我还是会因为偶然聊起相对论而激动不已,我发现书柜里物理书的数量总是压倒性地超过计算机书,我和丈夫计划着改变,去别处工作、生活。2013年年末,我决定申请去地球另一边的墨尔本读天体物理学博士。

回忆起来,我并没有做任何调研或者咨询学术界的朋友,想的只是要找广义相对论相关的研究方向,于是我把墨尔本大学天体物理系各个教授的研究方向都查了一遍,发现根本看不懂。最后我选中了引力波项目,不是因为我有前瞻性,知道不久的将来有望直接探测到引力波,而是因为它是爱因斯坦基于广义相对论的预言——唯一我略知皮毛的方向。

我立即动手整理申请材料,困难在于我实在没有什么物理学科上的成绩拿得出手,我没有发表过文章,连专业课成绩单都没有,只能写一封坦白但真诚的申请信。当我发出所有材料,又跑到西藏放空的时候,教授回了邮件约我Skype一叙。我没有想到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我曾担心自己因为贫乏的物理专业知识而无法通过“面试”,事实却是教授根本没有考我任何物理专业问题。也许是我的坚定和执着打动了他,我记得当时他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很好的职业发展,你确定来读物理学博士不是一时兴起?”我很认真地回答:“我想学物理想了十多年,那绝对不是一时兴起。”之后正式走流程申请学校和奖学金,前前后后大约只用了一个多月,我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那些想问题想得走火入魔的美好岁月真的又回来了。

加利福尼亚:一梦十年

2016年伊始,作为我博士研究生学业的一部分,我来到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进行为期三个多月的访问交流。那恰巧是在首个双黑洞并合引力波事件最后的验证阶段和公布前期。新闻发布会的当天,我坐在加州理工学院分会场,听到那一句“我们做到了”,真实地流下了眼泪。我流泪或许不是出于像那些为此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科学家终于斩获成果的感慨和激动,而只是因为一个最好的时刻的相遇,因为一场历久弥新的坚持。

我偶尔喜欢站在物理楼外的树下,看加州大尾巴的胖松鼠抱着食物上蹿下跳,有时躲到高处得意地看着树下的人。这个古老的校园见证过很多我认知之外的奇迹,终于有一天,我也站在了这里,试图读懂这个世界的规律。十几亿年过去,当我们终于收到信号,彼时的世界早已不在。渺小如我们,也可以建造这世间最精密的仪器,捕捉宇宙中那些曾经的吟唱,偷窥这个宇宙让人既兴奋又伤感的秘密。之后,我回到墨尔本继续完成我的学业。可是我知道,有一天,我还会再回来。

2018年,我如期获得了博士学位。同年夏天,我成为加州理工学院LIGO实验室的博士后研究员,继续我在引力波方向上的科研工作。我花了三年证明自己,证明没有物理专业背景,从头来过,一样可以做到出色。这个我曾经梦想的o ffer(录用通知书)迟到了12年,但我终于把它找了回来。

在温暖的南加州、潮湿的利文斯顿、荒芜的汉福德,我和那些我所仰慕的科学家一起做引力波分析、探测器校准、相对论验证等多个科研项目。这一年,我发表了数篇科研论文,并获得LIGO实验室探测器表征和校准卓越奖,这对我在近实时引力波应变估算,为当前观测采集的所有数据结果提供基础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肯定。我给了自己答案,兜兜转转,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这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南极:人生未完待续

南极,那片远离这个喧嚣世界的土地,是我另一份遥远的情结。

2017年,我还在墨尔本大学读博的时候,曾被选为学生代表参加南极低空飞行的航班项目,在特殊的空中实验室为中学生演示物理实验,讲解地球的磁场和南极的科研。近距离俯瞰那坚不可摧的冰盖,美丽得如同幻觉,殊不知冰川正在快速消退。那是地球上最纯净的一片土地,它原始、美丽、敏感而脆弱。那些美好的地方、美好的生命,正在逐渐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我迫切地想要更多地了解这片土地,去认识我们所能寻求的平衡,让这个世界多保留一点儿它原来的样子。

2018年,作为一名女性科学家,我入选了“家园归航”第四届团队,于2019年年底登上开往南极的航船。这是一项关于南极、关于科学、关于地球保护、关于女性领导力的项目,更是一段重新认识自己的旅途。我曾经问自己为什么要去南极,团队中有很多研究南极、海洋、冰川和环境的专家,而我做的研究和地球的未来有多少联系,我似乎并没有答案。

当我遇见这100多位来自不同领域的杰出女科学家,倾听她们诉说各自人生的故事和科学的挑战,而船的前面,南极大陆正在眼前铺开的那一刻,所有的疑问都迎刃而解。我们静默着,俗世的喧嚣消失了,没有国界,没有时间,没有隔阂,只剩下冰山的呼吸、企鹅的脚步、鲸鱼的低吟、自然的呼唤。我听见了,听懂了,记住了。那是我们都深爱着的世界,那是我深爱的有故事的人生,我也看到了我心底深爱的那个有梦想的小女孩。

闭上眼睛,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因为患严重的哮喘,很多时候拼尽力气只是为了一记喘息。我跟自己较劲,非要咬着牙完成800米跑步的体育测验,奔跑是如同噩梦一般的记忆。很久以后,当跑马拉松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时,我才发现原来跑步时的呼吸和心跳有这样美好的节拍。那个小女孩长大了,痊愈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奔跑,不紧不慢,那些疼痛已经远去,褪色为记忆里不清晰的片段。我奔跑着追逐年少时的梦想,奔跑着去拥抱这个世界,此刻的呼吸是真实的,它通过我的身体带来了自省和勇气。

生命可以有太多可能,也许你曾经疼痛、挣扎、彷徨、放弃,何不尝试给自己一个机会从头来过?也许你会遇见更好的自己。世界这么大,人生并不长,如果有梦让你为之疯狂,一定不要轻易放过。我很庆幸,我有无条件爱我、支持我的家人;我很庆幸,我遇到了很多给予我帮助的导师和朋友;我很庆幸,我一直都在坚持。

(关于孙翎:“家园归航”第四届成员,刚刚转型成功的初级天体物理学家,有着西藏情结、爱往山沟里钻的徒步和摄影爱好者,素食马拉松跑者,猫奴。)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牛强/谭登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