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问题和我们的问题

作者力求避开繁琐的所谓“历史真实”,而尽力去追求“心理真实”;他不对诗的作者、诗政治意图等进行干巴的分析和解剖,只对其中体现出来的价值观念做鲜活的解读和再现,让我们共情于祖先两千余年前的炽热生活。

《诗经》中的众多价值观念,已化为我们民族的灵魂和文化之根;《诗经》中的众多诗意描写,也已成为我们价值观念的经典表达。这些经典表达深入我们的记忆,被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引用与遵照,成为我们观察世界、思考人生的价值起点。它仍是活的,且还在指引我们,这就是“经典”的真正意义。

[作者简介]

鲍鹏山

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教学与研究。出版有《孔子是怎样炼成的》《中国人的心灵——三千年理智与情感》《风流去》《鲍鹏山新说水浒》《孔子传》《孔子如来》《论语导读》《寂寞圣哲》《先秦诸子八大家》《附庸风雅——第三只眼看诗经》《致命倾诉》等著作二十多部。全国多家杂志的专栏作者,作品被选入多种文集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全国统编高中语文教材。创办浦江学堂、花时间读书社。

《诗经》对我们而言,是一个谜,它有着太多的秘密没有被我们揭开。可是,它实在是太美了,使我们在殚精竭虑、不胜疲惫的解谜失败之后,仍然对它恋恋不舍。《诗经》是我们民族最美丽、最缥缈的传说,可它离我们却又那么近,“诗云”与“子曰”并称,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几乎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口头禅,左右着我们的思维与判断,甚至我们表情达意的方式都蒙它赐予——所谓“赋诗言志”。但它又总是与我们保持着距离——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们已经对“子曰”完全历史化,孔子其人其事已经凿凿可信,铭刻在历史之柱上;而作为“诗云”的《诗》,却一直不肯降为历史——虽然我们曾固执地认定它与其他经典一样是史,但那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它本来就不是描述“事实”,而是表达“愿望”。它确实反映了周代广阔的社会生活,堪称周代社会的一面镜子,我们也因此为它冠以“现实主义”之名,但其真正的价值是它表达了那个时代的痛与爱、愤怒与柔情、遗憾与追求……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追求着他们的追求”。它永远是鲜活的生活之树,而不是灰色的理论与干巴的教条。虽然从孔子及其门徒开始,我们就在竭力把它道德化,至少从汉代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把它学术化,但它永远是诗,是艺术,是感性的、美丽的,是作用于我们心灵与情感并一直在感动我们而不是说服我们的。是的,它应该是,也一直是大众的至爱,而不仅是经学,是学术。《诗经》与我们的距离主要体现在我们对它的无知上。无论是我们对《诗经》本身及其中具体诗篇的解释,还是对《诗经》搜集编辑分类、成书的意图,以及它所呈现出的独特艺术风采,都莫衷一是。莫衷一是的事实表明,我们都只是在臆测、在推断,而不是在证明与发现。对《诗经》中的很多问题我们都各持己见而互不相容。即便有些问题看来已经被“公认”,但那也只是全体的无能为力,无力提出更有说服力的结论,便只好就这么得过且过,我举几个例子。

正如大凡神圣人物总有一个神秘出身一样,《诗经》的“出身”也扑朔迷离。关于《诗经》的搜集、编辑,既然它是辑录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5 0 0年左右的诗歌,至少其中的1 5国风产生的空间范围又大得惊人:黄河流域、江汉流域全在其中,是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些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产生的诗歌搜集到一起的?为了解答这个问题,便有了“采诗说”和“献诗说”。班固《汉书·食货志》和何休的《春秋公羊传注疏》,都有“采诗”之说,且都说得极有诗意:

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汉书·食货志》)

五谷毕入,民皆居宅,里正趋缉绩,男女同巷,相从夜绩……从十月尽正月止,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何休《春秋公羊传注疏》)

但仔细推敲,他们的说法并无任何历史根据,司马迁就没有采纳这种说法,大量引用《诗》的《左传》也无此说法。不过我们却又无力反驳班固和何休,因为他们的说法虽然只是一个缺乏证据的推断,却是一个合理的推断。在那样一个前提之下——时间500多年,空间辽阔浩渺——《诗》之结集,必有这么一个过程。更重要的是,否定了这个说法之后,我们并不能提供一个更合理的说法。

与“国风”来自于“采诗”的说法相配合的,便是大小雅来自“公卿至于列士”的“献诗”。这种说法也只有《国语·周语》中“召公谏厉王”一段中的一个孤证,且这“公卿至于列士献诗”之“诗”,是不是公卿列士们的自作,也成问题。况且,就《诗经》中大小雅部分来看,一些尖锐的讽刺之作,像《小雅·十月之交》中对皇父等七个用事大臣点名揭批,大约也不是“献诗”的好材料。更有一些诗,据说是写于周厉王之时,如《大雅·板》《大雅·荡》《大雅·桑柔》在厉王以杀人来弭谤的时候,这样的诗,恐怕也不好献上去。

《诗经》的搜集固然是一个问题,然而要把集中起来的诗按一定的规则编排成书,也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或这个工作历经多人之手,那又是哪些人?最后毕其功的人物是谁?司马迁说此人是孔子,这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但司马迁并没说明他这么说的证据。这个说法也受到后人的质疑。

就《诗经》本身看,它的作者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是一个更大的问题,但学术界已不把它当作问题,大家一致得过且过了。可这确实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朱东润先生于20世纪30年代在武汉大学的《文哲季刊》上发表《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等四篇文章,对“国风”是民歌的说法提出理据充分的质疑,却不见有什么反响。1981年朱先生又把这四篇文章和写于1946年的另一篇文章结集重新印发,以《诗三百篇探故》的书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但仍没见什么回应。我私下认为朱先生一定颇寂寞,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却没有人来与他讨论,他扔出了白手套,却没有人拾起来。换一个时地,他再扔一次,仍然没有人拾起。这种尴尬其实很好理解:大家都不愿再惹事,得过且过。虽然这事惹不起,但大家一齐都躲得起。

但另一方面,上述种种学术上的疑问却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影响我们对《诗经》的欣赏和喜爱。正如一位绝世佳人,她吸引我们的,是她的美丽和风韵,而不是她的身份、背景。我们爱她,只为倾倒于她的风韵和美丽,却并不是因为了解了她的出身,也不一定是“学术”地探究到了她美之为美的原因。正如除非我们的联姻是为了政治、经济等利益考虑,我们爱一位美丽的女子并不一定看她的门第和背景。纯洁的爱情是没有背景的,真正的文学欣赏也可以是没有学术的。我们是否被感动、被感染,是文学欣赏是否发生的唯一标准;而我们还能否被感动或被感染,正是我们是否具有欣赏能力的重要标志。正如一个人对他所追求的绝世佳人身世背景的过分关注,会让我们怀疑他的真正用心一样,过分学术化的文学研究,也让我们怀疑他是否有“爱”文学的能力,甚至以之判断其是真的爱文学,还是仅仅因为这种“学术研究”能给他带来世俗的好处。我们还有这样的经验——不管这经验是来自自身的,还是间接获得的,当我们了解到我们所钟爱的女子的出身后,可能恰恰损害了我们对她的纯洁感情。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鲍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