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则短视频在社交媒体上走红，刷到的人几乎都被暖到，即使是再干燥的眼眶，也会很自然地变湿润。
这则短视频拍摄于上海中大肿瘤医院的一间病房内。视频中的男子光着头，化疗已经夺去了他的头发，但夺不去他那明亮清澈的眼神。他将双腿交叉，腰部弯曲，踮起脚尖，黑色的垃圾袋瞬间乘上了疾风，伴随节拍，跳起芭蕾，成为一只翩然起舞的黑天鹅。一旁的癌症病人们面容可掬，都被他的幽默诙谐所感染。
7月16日，新闻晨报记者前往上海中大肿瘤医院，在四楼一间病房内，见到了视频中的主人公赵新志和他的妻子李云格，揭秘视频背后的故事。
如果用专业的软件检索采访录音，高频词一定会是“乐观”“正能量”“心态好”，但他却在提及送给妻子的一条项链时情绪失控，潸然泪下。这也让采访一度无法进行。我曾想过是否就在此刻终结采访，毕竟对于深夜打搅一位癌症病已很愧疚。但他仅在几分钟后，就恢复了神采奕奕的笑容，并主动要求采访继续，一如他平时对待所有人那样阳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书信集》说：“不应该为了任何目的而糟蹋生命。”的确，人生的旅途中，有些人会死于意外，死于疾病，或者像一个先知一样，死于绝望。但更多的人会被岁月慢慢吞噬。
在这个被流量裹挟的速食年代里，无论多火的短视频，它的热度也会转瞬即逝。或许，再过几天，“光头哥”赵新志的名字就会被遗忘，但这支诞生于癌症病房的舞蹈，就像一只永不谢幕的黑天鹅，即使过了很多年，依然会让观者在被人生狠扇一巴掌后，油然而生一股力量，对命运优雅地回击。
本文约401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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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赵新志的自述：
（一）
我叫赵新志，今年43岁，河北邢台人。患癌之前，曾在天津一家电动车工厂工作了十几年。今年1月份，不幸被确诊为胃癌晚期，目前，癌细胞已经扩散，病情不是很乐观。
或许会有人对我好奇，为何会萌发在癌症病房用垃圾袋跳舞的想法？其实，我只是一个不会跳舞的普通人，也没有什么舞蹈天赋。但我的心态一直都很乐观，用我们老家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死不愁”。
7月15日晚上，也就是我在上海中大肿瘤医院住院的第二天，看着沉闷压抑的病房，和身旁病友们流露出或痛苦或悲伤的表情，我突发奇想，是不是可以拍个短视频缓解一下气氛，用我自己的余热给病房增加一些欢乐。
天气很热， 我没有穿厚重的病号服，一件的黑色背心把领子往里交叉一编，立马就变身为“舞服”，但还缺一条裙子，这时，不远处的柜子上几个黑色的垃圾袋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把这些垃圾袋成功改装成舞裙，就这样，皮肤黝黑的我瞬间变成了一只“黑天鹅”。
图片说明：随意堆砌在柜子上的垃圾袋，成为了赵新志的舞裙（新闻晨报记者拍摄）
中年人的肢体比较僵硬，虽然跳得不好，但我想着能对付我拍摄短视频就行。就这样，我很自然流畅地在病床前跳完了这支芭蕾舞。而一旁的妻子，用她的手机，把我跳舞的过程拍摄下来并上传到短视频平台。
短视频发出以后，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反响。这两天我也看了网友对我的评价，其中有不少也是癌症病人。有病友说，很希望和我住在一个病房里，还有病人表示，刚做完手术的他，看完我的视频后，伤口立马都“愈合”了。
图片说明：赵新志在病房跳舞的视频在各大社交媒体上热播
其实我特别喜欢拉丁舞。如果出院以后，有老师不嫌我笨，我想真正地学学跳舞，人生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除了跳舞，平时我也会拍摄一些好玩的视频，比如说，看到CT片子里我的癌细胞变小了，我会雀跃不已。我记得这条视频播放量达到了1000多万。
（二）
对于患癌这件事，我至今感觉像是一场梦，多想一觉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今年1月份，本应该是久违归乡的游子和亲人们团聚的美好时刻，但我从天津的工厂回到家乡，见到了久别的小儿子后，抱了他仅仅五六分钟，我的身体就异常疲惫。于是，我在妻子的陪同下前往县城的医院做检查。
胃镜结果出来后，我并不知情。妻子怕我承受不住，只是告诉我胃溃疡比较严重，让我别担心，但我隐约从她的表情里感觉到了什么。后来才知道，当天她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七十多岁的老父亲，父母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当时还是河北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光我们县就有3例确诊病例。所以我就一直拖着没有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等疫情好转，我再去邢台市里的医院检查，终于在这里听到了命运的审判：胃癌晚期。
虽然大脑一阵刺痛，但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天塌了，第一反应想到的还是自己的亲人。我的老父亲有脑血栓后遗症，母亲也有较为严重的痛风，大儿子泽泽今年才13岁，该上初中的年纪，小儿子洋洋才8个月大。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我想的是，怎么才能把自己从疾病的痛苦中尽快挣扎出来。
患癌以前，我就喜欢刷短视频，一向乐天派性格的我，在那段时间就连续拍了很多短视频，确诊后一个星期，在短视频的世界里，我似乎从癌症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但老家一位医生的一番话，却让我陷入了愁绪：“你的人生只剩三到五个月。”这句话对于任何一个癌症病人来说，都意味着天快要塌下来了。但我仍不甘心，怀抱着一丝丝希望，准备去省里更好的医院继续检查，但得到的答案几乎一模一样，医生们都建议我选择保守治疗。那句在电视剧里听过很多次的话，终于回荡在我耳边：“回家吧！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
（三）
虽然老家的医生已经对我放弃治疗，但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离开世界。有网友给我一些治疗的偏方，也有网友建议我去上海治疗。我心想，反正自己都是一匹死马，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于是，7月中旬，我和妻子踏上了驶往上海的列车。
从河北老家到上海需要二十多个小时，我们买了硬座，没多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旧行李箱。行李箱里最多的就是各种病历本、CT，以及各种药物。妻子想着，夏天的上海一定很热，就带个席子，晚上就在地上对付一下。既凉快又省钱。
图片说明：赵新志来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妻子去看东方明珠
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余生在病床上度过。如今，我却不得不住在肿瘤医院里。来这里治疗的大部分都是肿瘤患者。今天，我旁边的大哥出院了，他的妻子离开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谢谢你，我老公很久都没有笑过了。”
另一张病床上的顾大哥，今年五十多岁，去年确诊了直肠癌。他刚住进来的时候，他的家人就亲眼目睹旁边一个病房里一早上走了两个病人的场景，对于死亡的恐惧立马笼罩在他们身上，但在我来了以后，两个天性乐观的人相互感染，绝望的气息仿佛不复存在。他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每个人都有终点站。只是我们开车开得快了一点，要提前到站了。
让我欣慰的是，来上海治疗后，没有想到效果还不错，我的妻子也夸我，在老家我的肤色和眼球都是蜡黄色。现在整个人精气神很不错。一位医生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底并成为动力：“一切皆有可能。”在我看来，癌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吓唬人。就像很多癌症病人是被自己吓死的。
图片说明：赵新志的病房，也是短视频的拍摄地（新闻晨报记者拍摄）
如果你问我现在是否害怕死亡？我想，我依然不会畏惧死亡。人的生命都是有长短的，每个人一出生都会被判死缓，只是早和晚的问题。我就是一名普通的老百姓，如果能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一家人其乐融融就很知足。
但我不能去想其他事情，一想到我年迈的老父亲，还有襁褓中的儿子，愧疚之情就会油然而生。如果我现在离开了，小儿子可能都记不得我的模样。
我害怕的是人财两空。病来如山倒，来上海看病都是借的亲戚朋友的钱。我这个病情不怎么乐观，前后已经花了十多万。以后没法工作，整个家都没有了收入来源。我也试过去水滴筹上寻求一些帮助，也陆续筹到了四万多元。虽然医保能报销很大一部分，但后期的费用大概还需要五六十万。对于我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不想离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就给两个儿子留下一屁股债。
（四）
在上海住院期间，我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起床，先去楼上的露台走一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看到车水马龙的上海，路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我也会感叹一下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结局。当然，也曾有过放弃的想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想着要不一了百了，一头跳下去算了。但看到身旁对我依然不离不弃的妻子，这魔鬼一般的念头瞬间就被打消了。
图片说明：病床上的赵新志
她比我小一岁，和我在一个村长大，我们曾一起前往天津的电动车工厂打工，后来，她因为要生二胎，便辞掉了工作。农村人生活条件不好，很多年前我就给她承诺：买一条项链。今年五月初二是她的生日，在没有告诉她的情况下，我用家里仅剩的一钱给她买了一根项链，并亲手给她戴上。有些事情，我怕我走了再也做不到，毕竟，接下来的人生已经很难自己掌握，所以趁我还能做的时候，一定要做到。
图片说明：妻子李云格生日那天，赵新志送她项链作为礼物
她身上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很多年，都起了很多的线球。虽然医院有家属陪床，但一晚上要10块钱，我们总是抱着省一分是一分的原则，两口子就挤在这一张小小的病床上睡觉。
像我这样的胃癌患者，不能吃的食物有很多。但她总是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给我补充营养。每天晚上，她会给我做鸽子蛋，这些鸽子蛋还是北京一位爱心大姐寄来的。她也是一位癌症病人，看到我的视频后就告诉我鸽子蛋有营养，知道我们舍不得吃，她还给我转来钱，让我务必收下。
图片说明：网友送来的鸽子蛋（新闻晨报记者拍摄）
再住一个礼拜，我们就要离开上海返回老家。这两天我也去找过医生，想和医生商量，出院以后能不输液就不输液，毕竟，我们这样的家庭已经承受不起。我很感谢医生帮我们把他认为没有必要的东西省去。
说实话，我也想过一个问题：人生能否重来？但人生毕竟不能重来。如果我有余生，我只盼望着和我的家人融洽地生活下去，毕竟，我还想看到儿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天。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
也许，同病相怜的人和我会更有共鸣。如果有机会，我想对那些依然被病痛折磨的病友们说一句：笑一笑，十年少。人生尚未谢幕，请你笑对余生。
（本文照片除特殊标注外，均由受访者提供，实习生马冰冰对本文亦有贡献）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牛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