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闪闪发光,照亮灰扑扑的中年人生——关于欧洲杯的三段讲述,这个夏天,谁被足球治愈?

为期一个月的欧洲杯,堪称新冠疫情爆发至今恢复的体育赛事中规模之最大。疫苗的普及,让数万拥趸涌入同一片球场的盛况得以重现。一场比赛中,转播镜头几次切到看台,只见男男女女无人佩戴口罩,脸上一副除了比赛结果对于其他一切都不忌惮的凛然表情。

过去的好日子像是又回来了。所以人们不禁感慨,这个夏天让足球治愈世界。话音掠过,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感扑面而来。

人群聚集看欧洲杯

在伴随现代足球运动而生的众多附加含义中,治愈性向来是重要的一项。而当我们谈论“让足球治愈”时,究竟希望足球治愈些什么?

在这届欧洲杯的进程中,我们把眼光从球场转向身边,和三名受访对象聊了聊。三个人,三份职业,三种人生。有人吃足球这碗饭,有人只是短暂地从足球中得到一些慰藉。但无论远近,他们的人生在这个夏天和足球多少发生了一点关系。

欧洲杯的每一天,我都怀着希望醒来

☞王政(39岁,体育解说)

卸妆有一套专门的程序。先上一款针对男士的卸妆油清除化妆品油垢,再用洗面奶彻底洁净皮肤,最后贴一张面膜拯救“隔夜面孔”。17年来,这一习惯雷打不动,直到这次欧洲杯1/8决赛——连着解说完两场加时赛回到家中,他立刻陷入了昏睡。

以下为王政自述——

我是前一天晚上9点进台做准备的。这晚要讲两场比赛,西班牙对克罗地亚,法国对瑞士。开车出电视台,是早上6点10分。停车等红灯的时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感慨,我发了朋友圈:“激动人心的一宿,天亮了,走出单位的一瞬间似乎找回了17年前才进入解说领域的感觉,唯一的不同是当时弱冠之年,而现在已年届不惑。”这条朋友圈也可以被缩短为简单的一句话:激情又回来了!

王政发朋友圈感慨

●电视台风光的年代

我是2004年从当时的北京广播学院、现在的中国传媒大学毕业后进台工作的,那是五星体育最风光的年代,手握最佳资源。我们最多的时候有意甲、英超、西甲、中超、中甲、欧冠和联盟杯等版权,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2014年。

一开始我做录播,西甲最早的录播字幕不像后来那么丰富,你不知道怎么辨别球队,要先认真核对球员名单。开始的时候我问编辑,‘哎这什么队啊?’编辑说,他也不知道。我们两个就开始对名字,就这么起步的。没有人教过你怎么看比赛,怎么说比赛,只是凭着一股对体育、对足球的喜欢慢慢摸索。

我在集团里有个绰号叫“夜班小王子”,所有半夜两点钟以后的球赛,基本是我一人包圆的。我当时有个邻居,过了两年第一次和我打招呼。他说,一直以为我是做夜场的,因为总见我一到晚上就化着妆、穿着西装出门了。有时候想想,一个纯爷们儿每晚回家第一件事是卸妆,也好笑、偶尔也委屈。

●没有竞争的市场不健康

但渐渐的,需要卸妆的时候就少了,因为转播的比赛一场场少了。网络平台铺天盖地,他们出很高的价格购买赛事版权,而这是我们传统媒体不可能出得起的钱。我记得很清楚,到2017年,自己做完了最后一场五星体育全版权的西甲比赛,心中嗒然若失。从此以后,我们只剩下一些中超和奥运、世界杯等大型赛事了。我从原先一周工作五个比赛日,到后来一周只工作一到两个比赛日。

我当时35岁,常年的夜间工作早已成为人生的一部分,突然没有了,人生仿佛停滞了。有半年时间,人很消沉,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五大联赛有比赛的晚上,只好跑到外面酒吧里看看。有时被球迷认出来,人家倒不觉得什么,很热情地和我拍照,我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就譬如原本参与一出大戏,突然就被驱逐出舞台了,沦为一个看客。后来有一阵子我索性不看五大联赛了,等于捂住眼睛耳朵,做鸵鸟,当它不存在。

几年间,因为某些网络平台不理性的做法,扰乱了市场,这对于行业、对于球迷、对平台自身都造成了伤害。这些平台后来作茧自缚,付不出钱了,也就接连倒了。事实证明,不理性的做法是维持不下去的。而从专业角度来说,我并不排斥网络平台对我们构成的良性竞争。就以今年欧洲杯举例,球迷不光可以在电视上看比赛,也可以在咪咕、爱奇艺等平台上看。观众有了更多选择,这也促使我们不断提高自身竞争力。没有竞争的市场是不健康的,但前提是要良性竞争。

●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

这次欧洲杯,我们台里我和唐蒙老师排的解说场次最多,都是20多场。很累,但很珍惜,想把过去这些年失去的时光都弥补回来。收视率反馈也很好,一些强队比赛的收视率相当于一场中超比赛——我们频道向来中超比赛的收视是最好的,这就足以让我们对于足球市场感到乐观。

从广告投放也可以看出这点,经过疫情之后,大家对于足球比赛更饥渴了。疫情中间,我们的广告呈断崖式下滑。但这次的招商非常顺利,所有席位都被占满。一确定获得欧洲杯版权之后,很短时间内就卖掉了。接下去,还有奥运会、全运会,明年又有世界杯和冬奥,这让我感到兴奋。

王政和李彦解说本届欧洲杯赛事

我今年39岁,是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中年人的生活绝大部分时间是平淡的、琐碎的、一成不变的。偶尔,我也会感觉自己整个人也是灰扑扑的。但进了演播室就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精彩的,闪闪发光的,于是连带着自己也有了点光彩。欧洲杯期间,我每天早上都怀着希望醒来,因为这又是值得期盼的一天,人活着得有盼头啊!

不可能每场比赛都精彩,但一定会有可遇不可求的比赛。讲完这样的比赛后走出演播室,心会有一点点疼。就像是大学毕业这天,你看着喜欢的女孩走过身边,渐行渐远,终于看不见了……我就靠墙站一会儿,等这种感觉散去。那晚连着讲完西班牙和法国的两场比赛,第二天有球迷对我说,“王政,这两场比赛太精彩了,这是人一生中很难遇到的一个比赛日。”我觉得对我来说,多累都值了,值回本了,有多少解说一生中可以讲这样的两场比赛啊!  

酒吧关门后,他一个人留在店里看了一场球

☞刘磊(47岁,酒吧经营者)

晚上有球。酒吧下午5点开门,刘磊站在大门口刷手机,查看当日赛程。如果有大牌球队,就意味着来看球的客人会多一些。他嘴角微微一咧,晚上有英格兰,又逢上周末,预示着好生意。6月份的营业额前几天已经从电脑上拉出来了,比上月多了5万块。对于一家小酒吧来说,5万不是个小数目。

刘磊

以下为刘磊自述——

●特别盼望大赛

“白鹿”是传统的英式酒吧,当初叫这个名字,主要因为英超热刺俱乐部的主场就叫白鹿巷球场。你去伦敦会看到很多白鹿酒吧,都开在居民小区里,英国人称之为社区。

我们的酒吧开在梅川路上,等于也是做成社区性质。但生存不易,因为中国还没有形成这种足球社区文化。上海的球迷主要分成两类:一类是进球场看球;另一类买点吃的喝的在家里看。至于比赛日三、五朋友相约,穿上统一球衣到家附近酒吧看球的,毕竟是少数。

酒吧开了7年,我在4年多前入了股,平时的运营就由我主管。这几年,生意比较平稳,赚头好的时候每月也就多几万块钱。在中国,酒吧原本就是周末经济,工作日和周末的营业额至少相差一倍。其实包括英国在内的很多国家,男男女女下班后习惯到酒吧喝两杯再回家,中国人没有这传统。

所以我们就特别盼望大赛,因为工作日的客流量也会明显被带动起来。就像这届欧洲杯小组赛的时候,楼上楼下包括外面全部坐满。但进入淘汰赛以后没有9点档的比赛了,客流就明显下降了。也有真正的铁杆,晚上打电话过来预约凌晨3点比赛的桌子。那我就留下来,顶多再加一个员工,这算加班,要发他们加班补贴的。碰到这种情况我们会设最低消费,人均100元。其实每人消费肯定也不止这点,就是个意思。

现在的酒吧很少有播3点档比赛的,一方面是有规定,营业场所凌晨2点要打烊。不过逢大赛期间相关部门管理也会比较人性化,只要不扰民,还是通融的。但大多数营业场所不愿意经营到这个时间,因为在外面看球的人很少。你为了一、两桌客人要安排员工值班,人工和水电煤加在一起,不划算。所以通常都采取预约制,达到一定人数才开。

●打两份工也要爬起来看球

这些年我个人感觉是看球的人渐渐老了,激情不再了,而年轻人不看球了。这次欧洲杯考虑到一部分不看球的客人需要,我们在一楼设置了一片专门区域,在这里就是听现场驻唱。聚在这个区域的几乎全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他们可以兴致勃勃玩一晚上筛盅。

欧洲杯期间的酒吧

我想,大概是现在的年轻人可以选择的娱乐方式太多了,像我这样的七零后,年轻时能干嘛呢?就是踢球、看球。我是1996年从安徽来上海的,大约5年时间里,我每天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做工人,晚上在虹桥宾馆30楼俱乐部当调酒师。即使这样,遇上大赛我还是会调好闹钟准点爬起来看直播。我现在和经常来店里的球迷聊,他们告诉我,足球是一种信仰。我当时不懂这些,纯粹就是喜欢。

我这人没什么文化,想要养家糊口只能靠体力换钱,我能吃苦。后来在虹桥宾馆升了职,就把工厂的活辞了。虹桥宾馆的俱乐部几年后改成日式酒吧,我就离开了。以后又在外滩18号的法式餐厅和曹家渡的意大利餐厅做过主管。每家店至少要呆2到3年,积累经验。做餐饮的,专业最重要。上海的餐饮行业竞争太厉害了,仅我认识的人开的餐厅酒吧里,每年都要倒大约20家。这些人,就是死在不专业上。很多人说,上海现在市场不行了,餐饮难做了。不是这样的,而是因为竞争越来越激烈,顾客也越来越懂经,你没点专业的东西不行。这些都是题外话。

●一个人的激情

到今天,我在这一行已经滚打25年了,什么样的人都接触过。哎呀,怎么说呢?有钱没钱另说,能来这种地方消费的也不可能是瘪三。当人们的物质条件达到某一个程度后,他们的人生反而会变得复杂,也容易不快乐。这是我的一点观察,也是我刚来上海时无法想象的。打工仔的快乐多简单啊,有点闲钱就满足了。

“白鹿”和其他酒吧一样,是这社会的一个缩影。你在这里看到的男女间的爱恨纠葛、工作上的勾心斗角以及家长里短,每天也都在其他地方上演。他们愿意倾吐,我就听;他们不说,我也不问。不管听到什么,到我这里就关掉。做我们这一行的,一要会保守秘密,二要善于吸收负能量。就像我在老家种田一样,你把负能量当成肥料愉快地吸收掉,人就会像庄稼一样健健康康。

对他们来说,自己身上发生的每件事都跟天一样大;对我来说,不关生死,都是小事。你可以说我麻木,但你也要理解,我是一个已经被生活磨平了的人……再跟你说个我的观察啊,人到中年以后,男人都很像,女人都不太一样。就是说,很多中年女人生活重心不止一个,但对于大多中年男人来说,他们满脑子想的就是一件事:赚钱养家。有时候我瞎想,就算现在有个很好的机会,我也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把全部身家押上去搏一把,毕竟全家老小就靠我一个人硬抗,现实的重担让我不敢有什么梦想。所以,我大概会守着这家店一直到老,稳妥过日子。

我们这家小酒吧能在上海开7年,很幸运,也到了很多帮助。去年疫情,梅川路步行街上所有店铺免一个月店租。对我们这种小本经营的店家来说,就是很大的支持。到4月份,生意已经全部恢复。酒吧赚得虽然不多,但总还有的赚。我是从很穷的地方出来的,能在上海拼出一份家业,忍不住想对自己竖个大拇指。其实就是坚持,踢球是坚持,生活是坚持,开酒吧也是坚持。

工作和家庭几乎占据了我所有时间,平时难得独处片刻。前几天生意结束得早,我让员工回家,自己一个人留在店里,一个人安安静静看完一场球。我突然想起以前在西餐厅工作时见到那些减肥中的女士,偶尔奖励自己吃一块芝士蛋糕。点餐的时候,好像有一点内疚,但又理直气壮。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间,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激情。

中国体彩中奖后,朋友们都说他要转运了

☞吴旭峰(43岁,球迷)

那个西班牙和法国双双在90分钟踢出3比3的疯狂之夜过后,吴旭峰第二天早上眼睛一睁,发现自己赢了4.5万元体彩奖金。据媒体报道,当晚上海一地的中国体彩销售网点投注单里,回报率最高的一张是选择了2串1的过关方式,合计投入50元,获得31.5万元奖金,回报率相当于6300倍。吴旭峰说,普通人享受普通的运气就可以了。

吴旭峰

以下为吴旭峰自述——

●普通人有点普通的运气就够了

彩票中奖以后他们都说,“黑马”你要转运了。球迷圈子里知道我本名的人不多,大家都叫我“黑马”。我也不记得这个绰号怎么传开的了,但我这辈子好像和黑马沾不上边,我的人生里没什么爆冷的时刻。

买中国体彩倒是中过几次奖,都不是大数目。这晚我买了两场,西班牙和克罗地亚这场打的是西班牙3比2,没想到最后1分钟被逼平了,等于煮熟的鸭子飞走了。法国和瑞士这场我买了500元单注3比3,90倍奖金。比赛是凌晨3点开始的,我已经睡觉了。醒来一看结果,当时满脑子就是一首歌啊,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王杰知道吗?忧郁王子呀,七零后都听过他歌的。

4.5万的体彩奖金肯定不算多,但我觉得对于普通人来说,能有一点普通的运气,偶尔感受一下被生活偏爱眷顾的感觉,就满足了。我从来不做一夜暴富的梦,看到新闻里说哪个人花2块钱买彩票,中了几千万的事情也不会去羡慕,这种太极端的运气会让我感到害怕。我至今中过最多的一次,是中国足球彩票胜负彩14场中了二等奖,奖金6万多元。

●我的人生需要被治愈吗?

我是高中开始看球的,开始的时候一个人闷看。我当时性格很内向,没朋友的。后来加入了蓝魔(注:规模最大的申花球迷组织),认识很多朋友,毛估估都有20年交情了。我今年43岁,20年就是半辈子了。蓝魔是个很有趣的组织,有球迷的地方,大多很有趣。这些年,我看到不少心气很高的年轻球迷,相对我们老一辈,他们对于俱乐部的大小事务更积极,更有参与感。

我算是老蓝魔了,但没什么存在感的。我长相平凡,出身平凡,天资也平凡,这辈子注定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对于人生从来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因此我的愿望也是平凡人的愿望:成家立业,有儿有女。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我希望自己的另一半也爱看球。周末的午后或晚上,我们一起站在虹口足球场的北看台上,或者随队远征,或者在家里的电视机前开几罐啤酒,啃啃卤水鸡脚爪。这些年女朋友也谈过几个,最终都好聚好散了。失恋的时候么,看台上喊喊,再找蓝魔里面的兄弟喝几顿酒也就过去了。

所以你说我这算是被足球治愈的人生吗?我也不知道。换过来想,我的人生真是需要被治愈的吗?以普通标准判断,一个40多岁的男人没结婚没小孩,工作20多年没升过职,银行账户也存款无几,大概是蛮惨的。但我觉得其实还好,你看,我几十年如一日卖力工作;失恋后仍然向往爱情和婚姻。我这人有的不多,但有一样可能很多人没有,就是对于生活抱的态度蛮积极。你对一切尽心尽力,就算没有好结果,至少心里也能坦然。我也不太会羡慕什么人,因为不管你处于哪种人生状态,都会有自己的烦恼。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我对幸福的一个标准是,每天能睡一个安稳觉。看起来是最基本的,但我们身边有很多人,似乎拥有了一切,却睡不了一个安稳觉。

前几天和一个兄弟聊天,我知道他这两年工作之余在开网约车,但没具体聊过,我本身也没想过做兼职司机。他怎么会开网约车的呢?去年上半年因为疫情,这兄弟单位歇了两个月,恢复工作后也不用每天坐班。工资大打折扣,绩效奖金取消,就这样晃了几个月。他老婆急了,逼他去开网约车。赚头倒蛮好,做得巴结点,一个月流水能有3万元。但等疫情过去,工作恢复朝九晚五了,他等于只能晚上做。本来想想歇搁算了,老婆不同意了,让他每晚出去转两个小时,赚点小菜铜钿也好的。一直做到现在。这一腔欧洲杯,生意不错,老婆也天天笑眯眯。这天他劝我把外牌换掉也去开网约车,“‘黑马’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看你朋友圈三天两头晒吃吃喝喝。有这点时间,赚点外快不是蛮好。”

“你说得很对,”我冲他点点头,“但是我不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好像也明白了一件事:人各有各的活法,但不管怎么活,一个人能拥有一些随心所欲说“不”的自由,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重要过了其他很多事。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