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韩松落
梁鸿老师在她的新书《梁庄十年》后记里,写了这么一段:“最终,我想形成一种长河式的记录。时间的长河,生命的长河。我想写出这长河般浩浩荡荡的过程,想让每一朵浪花都经过阳光的折射。”
如果有人问,文学为什么存在的时候,可以给TA看这段话。文学,首先是一个记录者。不是为了记录下具体的人和事,那是历史书写者要做的事,而是要记下更难记载的事物:一个时代一个地方的气氛。
而这正是宝珀理想国文学奖要做的事,这个奖所做的事,就是找到那些记录者,珍惜那些记录者,让人们看到那些记录者,以及看到他们所记录的时代。2021年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年度主题是“愿你道路悠长”。“愿你道路悠长”真是意味深长。从没有一个时代,像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这样,急弦繁管,嘈嘈切切,时间忽然被加速了、压缩了,我们仿佛在某个最关键的时间点上,等着胜负分明的一刻。一切真相,都已经裸露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当余华站上作文写作论坛的时候,有人喊出“文学死了”。
文学死了吗?似乎是死了,也似乎是迎来了重生。文学不再是以前那个文学了,文学更大了,更宽泛了,当文学原有的定义被逐渐摧毁,文学的存在感被粉碎,它反而以更普遍的方式存在了,成为更普遍的需求和更普遍的能力。单纯的文学或许死了,作家,作为单纯的手工艺人或许死了,但“文学”作为一种方式,已经蔓延到一切领域,电影是文学,游戏是文学,音乐是文学,商业也是一种文学。就像《人类简史》《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说的那样,人类社会能够不断精进,是因为有讲故事的能力。未来是不是已经来了,不要紧,先踩上眼前的道路,将计就计走下去,多走一程就是一程。所谓悠长,所谓永远,不过是几亿几十亿次朝生暮死,烟消云散。这是作为一个记录者的使命。
去年夏天,我有幸拜访了敦煌研究院的樊锦诗院长。我以为我会听到很多敦煌莫高窟文化研究的成果,但在两个小时的聊天中,我听到的却是,如何保护莫高窟,如何用三十年时间建起数字展示中心,说得最多的,还是数字展示中心。之所以要建数字展示中心,是“未雨绸缪”,“从试试看开始,它(莫高窟)若坏了,它(数字展示中心)还在。”
在那听着他们讲话的当时,我是懵的,但回来之后,渐渐明白了他们做的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他们知道莫高窟最终会消失,每个人都在日复一日的挖掘、保护、修复中,越来越确定这件事。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敦煌消失之前,挽留敦煌,把它转换各种介质存放起来,直到未来。他们是为一件注定会消失的事物,献出一生。
有什么是不会消失的吗?似乎也没有。能找到这样一件注定消失却如此瑰丽的事物,献上一生,并由此拒绝、舍弃了所有命运的分岔、所有的杂芜的可能性、所有的幻象,就像是在海底捞定海神针,能捞到这根针,定住海,定住灵魂,反复熔炼,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幸运。这种极大的幸运,只有极少人能够得到。
我们时代的小说作者,也是在为一件注定消散的事物,献出一生。每个写作者,其实都在记录这个时代。记录下中国的传奇叙事,中国的历法规则,中国的文学未来,中国的故事,中国的时间。小说会消失,对时代的记录不会消失,也许换做其他的方式,也许用了别的表达,但它的起点,都是一种文字精神,一种坚定的信念。
何止小说呢,我们这个时代,依然存在的一切,都注定是会消散的,甚至人类本身,或许也将消散,都将数字化,人类未来的存身之地,或许就是南极荒原上的一个巨大的服务器,但这种记录,也将伴随人走到所有路的尽头。“愿你道路悠长”,多走一步,就是一步,多走一程,就是一程。
就像敦煌,就像小说,似乎还是敦煌诞生之初、文字诞生之初的样子,但它所承载的,已经是最新的科技,最新的精神。已经是未来的人们看待它的样子。
如此这般,形成一条长河,浩浩荡荡,永不复返,每朵浪花,都折射光芒晶莹剔透。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