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记者 刘立言
金山朱泾镇。沿着金石公路,放眼望去见不到人影和任何一条支路。重型车隆隆驶过,幸好雨后湿润,不然一定扬起大片泥沙。站在新风河桥上,河道旁的菜地尽收眼底。戴草帽的阿婆收割青菜,对岸钓鱼的男人宛如雕像,桥尾躺倒厚厚一摞奇异的植物。呼吸之间,从上海市区来的人感到不真实,这里的一切缓慢而新奇。
汤云海开着小汽车来接,眼前突然辟开羊肠小道。“刚才那一摞是油菜荚,你不认得很正常,住在城市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它。”车驶进更深处,农场主的梦想就藏在这后面。
理工男搭建自己的花园
汤云海,44岁,利落的板寸头,笑起来锐气腾腾。这天穿藏青衬衫,卡其绿工装裤,脚下生风地走。典型程序员画像,如果不去注意他的鞋和裤腿沾有泥巴。
一年前,汤云海的故事开始渐渐为人所知:上海70后理工男辞职返乡创业,历时五年打造“植物王国”。农场在金山朱泾镇,占地38亩,汤云海为之取名为“野圃”。他解释说,中国古汉语里,“圃”是指被围起来的地方,我不就是在乡野里围起一圈地,挖土种花吗?
第六年了,他总算觉得挖出一个梦想中的雏形。去年盛夏,他提着竹篮,白色的姜花,黑色的皮肤,就这么晒,仿佛日剧《小森林》里的景致。
汤云海在朋友圈记录下农场的日夜:天亮开工,晴天下地,雨天修整,推草坪的季节到了,黄鼠狼来觅食。一夜大雨后,他匆匆赶去为月季摘除病叶,发现叶子底下长出丛林蘑菇。
大丽花在出芽,六月花期可待。而新开的德国鸢尾,紫色的,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那些起早摸黑的日子,只有月亮悬挂在空中为伴。
最近,他忙着用五十斤梅子做梅子露,每天走两万多步,风风火火。淅沥的雨落下,郁金香花开了。
进门到底是汤云海的工作室,台球桌,电动游戏机,电脑椅透露出直男气息,黑色桌面上躺有一本艳粉的《大卫·奥斯汀迷人的英国玫瑰》。这种混搭难免让人产生怀疑:理工男农场主,会怎么搭建自己的花园?
每个农场和花园,都是主人个性表现的具象延伸。理工男的思路就很简单,因为不擅长景观设计,那就调动大家的五官来玩植物吧。
在离房屋最近的片区,划出四组田字格,做好简单的分隔。每块方格里种植一种与生活密切的植物,香草、罗勒、百里香,西餐里的香料植物率先涌进鼻腔。
他把胡椒薄荷从指间搓开给小朋友嗅,得到童稚的惊呼声:哇,是牙膏的味道!大丛的朝雾草蓬松晃动,抚摸起来仿佛温柔的金毛犬。斜对面种的艾草,叶片参差,像干燥的牛皮纸划过手掌,然后在掌心留下浓烈的草本气味。
“玫瑰天竺葵被称为平价玫瑰,为什么呢?玫瑰的香味化学分析出几种主要成分,正好,天竺葵也是这几种成分,所以闻起来一样。如果你喜欢家里常有玫瑰的香气,用它就好。”理工男实用的浪漫。
植物学“格子间”背后,视野整个开阔,四月的尾巴,农场在雨露中苏醒个透,大片虞美人探出脖颈,芍药长势惊人的饱满。
返乡时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汤云海至今记得那是2016年的2月,签字盘下这片地,回头一看整个人傻眼了。烂稻田连着烂仓库,四处淌烂泥。“那是对城市来说,可能是茅厕还不如的景象。”
第一年,他带着10个工人,耗时九个月盖房子。紧接着开垦荒地,他干脆住在农场,母亲加上三个年纪超过两百岁的金山阿婆,构成所有的人力。
光是学习如何把植物养活,他就在土里滚了三四年基本功,敲键盘的手磨出茧,两颊晒出烈日红。“大丽花种了四年,死了四年。我真的不是专家。看到病叶,拍下来研究,到网上找这是什么病,什么引起的,用什么药控制,有些病害换到七八种药才见效。”
有一年,地里一种杂草泛滥。金山阿婆劝他,算了吧。想彻底根除,得把整个土壤挖开来。汤云海不听,人就一屁股坐那挖,1平方米挖2小时,挖到三四十米深,手上全是泥巴,再把草从土里引出来。他形容自己像动物世界里的狐獴那样刨地洞,金属造的铲,挖断5把。
大年三十,周边的村民下午收工回家过年,围在田野两边看他一个人在地里挖土,匪夷所思。谁都不能理解这种笨拙。
他最喜欢看到新鲜结出的花苞,那就是植物给园丁的信号。花苞预示着一切顺利,后面可以任由其野蛮生长了。
眼前,每一枝芍药舒展着纯洁的身体,花瓣层层叠叠,漾着潋滟的生命力。汤云海前天切下一些,双手拢在手里都快拿不住。前年12月,芍药的种子播下,第一年开相惨烈,第二年遭到水淹,冬天他拿手指往土里抠,抠到小芽苗还没死。自然的回馈让他充满信念感,这是从前浑浑噩噩度日时未曾有过的感受。
2004年,汤云海在上海市区买房安家,在一家外资公司当程序员,过足了十年安逸生活。他说,“当时人们的惯性思维就是,到市区就是市区人了,谁还要回来啊?”
每天两点一线,张嘴都是CPU、格式化。“当时我很寡言,其实就是脑袋空空,没什么好说的。下班和同事去KTV,周末约会看电影,下个周一和上个周一并不会有什么区别。”人生陷入单曲循环模式,这让他感到焦虑。
“当时上海平均寿命是85岁,我当时想:天,我剩下四十多年就这样过了吗?”他跑去上艺术设计课,听到老师聊人与自然的健康状态,思绪飘回了金山农村。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人到近四十,裸辞回乡。连当地人回忆起来,这个人真是胆子大,以个人背景提出回来驻地。驻地干嘛?单枪匹马要做有机生态农业。
前三年,他和母亲一起搞有机种植,“条件比不上人家专业大棚,那都得砸钱的。”前三年无营收,全在死扛。
朋友建议他看看BBC纪录片《GARDEN WORLD》,汤云海才回过神,园艺的世界是相通的,除了种菜,我还能种花,花多美啊。
然而2020年夏天,农场差点被60年一遇的水淹冲没了。
野圃所在,是村里地势偏低的一块地。一旦下雨,水往这里汇集,河道盛满水后,就会开始往农场倒灌。
那年8月份的“黑格比”台风仍是他难忘的噩梦。连夜泡在水沟清理堵住的水泵后,早晨6点,雨又瞬间砸下来,河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雨一直不停,河流没到防汛砖下面时,汤云海立刻意识到,完蛋了,这次锁不住了。一小时后,河道溢出巨大的水球滚向四面八方,整个农场被水淹了10厘米。他心情崩溃,发了条朋友圈:努力一夜,还是败给自然。
然而,他没想到自然的力量还能更强。他以为很多植物都被淹死了,过了两个月,大部分植物喘过气儿来了,活下来了。
金槌花经过一个冬天开花,一个个黄金球漂浮在半空,随风飘动。他发出动情的感慨:自然对我的影响,其实是四季的变化。
重建人与植物的关系
绕农场走完一圈,最后闯入一片桦树林。他选择在此作为农场的留白,长木桌和几张椅子,十棵桦树之间形成莫名的磁场,人站立其中,能感受到风的形状。
汤云海觉得时机到了,花园可以正式“接客”了。
在城市里,植物是被观赏的角色,人们被教育不能随意采摘。“大家和植物就是点头之交嘛。” 汤云海想打破这种桎梏,带大家真正与植物建立起友谊。
他轻轻摘下一朵食用玫瑰递到我手心,瞬间香气扑鼻。
汤云海认为“摘”是突破人跟植物的界限的动作。平常人们弯腰去靠近植物,他鼓励大家摘下花瓣去揉搓,去嗅闻,“就像小朋友闻到薄荷立马想到牙膏那样。”当植物与日常生活产生了联结,人对植物的认知才会变得有温度,更具体。
他指着肆意生长的罗马洋甘菊,在国外,如果主人特别喜欢罗马洋甘菊的话,会用它铺满草皮。“你知道他们怎么玩吗?直接一脚踩下去,蹦蹦跳跳的,整座花园里弥漫开气味。”
不会破坏植物嘛?“植物没那么脆弱,它有韧性的,两天就长回来了。”
另一方面,他又很拧巴。每当有客人问,你这什么时候花最多?他一概回答,什么季节看什么花,不可能在你来的那天,所有鲜花都为你盛放,这太违反自然了啊。
这种不近人情的态度背后是对植物的尊重。一颗植物的生长周期是一年,如果错过了,那就等下一年,着急没用。不管你从城市还是皇室来,都得尊重自然的节奏。
对农村与土地的思考
前面三年,金山阿婆一直以为汤云海是神经不正常的人。从城市混得好好的,跑到这边花那么多钱。
汤云海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年轻人不愿意碰农业?无非觉得农村破旧,农业不美,农业不先进,好像除了收获粮食,没有别的价值了。经过六年研究,他希望带更多人体悟农业的魅力,拿自己的野圃做样本,为大家提供轻盈的方式来接触农村和土地。
首先,挑战传统,让农场更高效。
他曾兴致勃勃画好水管安装图纸,把整个农场分成近20-30个区,每个区都需要安装电子阀和水管接口。水管工只看一眼就说,装不了,你自己去玩吧。
他不服气,自己买来安装,几十根水管,四通八达地流向每一个端口,激活了农场的效率。分别控制每个区域分别几点钟浇水,浇多少水,包括里面的水肥一体的比例泵,每个区域要给多少肥料,都在他的手机里,一键就能操控。
接着,让农民变成园艺人,农活也可以很美。
他学习园艺师Monty Don的堆肥区设计,用几年前拆下来的陶瓦利片,给农场也搭出类似的“马厩”,枯萎的植物随着时间推移在一个个空间转移,最后呈现出最完美的肥料。这些肥料再向新一波植物施肥,整个农场达成良好循环。
最后,汤云海从植物出发,设计课程,传授实用技术,吸引城市人的好奇。
他鼓励客人亲自去地里切花,设置花艺教师学习插花。另外添购蒸馏设备,采摘新鲜的香草、玫瑰做纯露和精油,去实现还原香水的制作过程。
汤云海笑着解释,“目前来野圃的95%是女性,我们让她去地里了解植物,接触泥巴,其实是有隔阂的。一跟她谈香水,马上精神就上来了。”理工男的脑回路有时真的很奇妙。
农村与城市明明是互补、互相需求的平等关系,他希望自己是一座桥,引领更多人发现跟土地打交道的方式,真实的农村生活方式不是周末过来杀一只土鸡而已。
回程的路上我问他,当一个农场主会不会孤单?毕竟这里每天都没什么人。
他摇头,人们觉得他“下”乡,是疯了。他自己却觉得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还有很多事要去奔。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刘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