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 筝
采访对象:胡振雷
职业: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院心脏中心、心脏外科执行主任
胡振雷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九人民医心脏中心,心脏外科执行主任
擅长 各类微创心脏手术、冠脉搭桥手术、瓣膜成形及置换手术、先心病矫治手术、主动脉瘤及主动脉夹层手术。
“不会是好消息”
“1999年2月15日,周一凌晨3点45分,电话铃响了。这时候来电话准没好事。”
英国的心外科手术专家斯蒂芬·韦斯塔比回忆他某一次坐飞机刚抵达澳洲后就在大半夜接到的越洋电话,同事告诉他:“我们需要你马上回来,一个婴儿得了ALCAPA(左冠状动脉异常起源于肺动脉的简称),她已经心力衰竭,我们快保不住了。”
韦斯塔比是去澳洲度假的,但是他说:“我今天就飞回来。你告诉团队我们明天手术,无论多晚。”
“完全真实的心脏外科医生的生活场景。”九院心外科执行主任胡振雷说。
他最怕当天做完手术,凌晨睡觉时电话铃响了,一看是值班医生的电话,“不会是好消息。”
心脏外科,手术之后患者有可能会出现心率失常、出血的情况,主刀医生的一颗心就得时时悬着。
胡振雷曾有48小时不合眼的经历。那时他刚成为独立主刀医生没多久,一名患者要做主动脉瓣置换手术。家属希望换生物瓣膜,但患者的主动脉环只有19,而当时生物瓣膜的最小尺寸是21。
常规情况来说,就给患者换机械瓣,但考虑到患者已70多岁,使用机械瓣需要长期抗凝,对她的健康有影响,再加上家属的执意要求,胡振雷决定做国际上已比较成熟的主动脉根部扩大的瓣膜置换手术。
手术前,他查阅很多资料,做了充足准备。手术中,确实成功地扩大了主动脉根部,把生物瓣膜放了进去,但却出现了渗血问题。术中,胡振雷想尽办法缝合、止血,但当患者进入监护室后,引流液不见减少,说明还在出血。
“看到患者时时刻刻在出血,心里真的很紧张,我的大脑一直高速运转着,寻找办法。”手术中常会有突发情况,胡振雷所受到的培训就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他有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在手术中碰到非常规情况后的处理方案。
这样的积累有时能“灵光闪现”,“就像碰到数学难题一样,再忍一忍,再想一想,可能就会突然有解题思路。”胡振雷那次就“绝处逢生”,想到一个在其他类型手术中应用过的止血方法,用到患者身上,血止住了。
“一旦发病,就是和死神赛跑”
现在,胡振雷早已是一名经验非常丰富的心外科医生了,但有时还是会有“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的无奈。
刚刚过去的清明假期,连着两天,他被电话紧急召回医院,做手术到凌晨。
都是主动脉A型夹层的患者。
主动脉夹层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症,是由主动脉管壁出现内膜破口,血液由此进入动脉壁中层,形成夹层,并逐渐延伸剥离主动脉的内膜和外膜引起的。
其中,A型夹层最为凶险,累及升主动脉、主动脉弓和降主动脉,不进行恰当和及时的治疗,死亡率非常高。以往的文献报告,48小时内的死亡率高达50%,2周内的死亡率90%。
第一名患者早上起床时突然觉得双腿无力、胸闷,家人把他送到医院,CT扫描发现是主动脉夹层。当地医院没有能力做手术,家属只能紧急把患者送往上海。
早上7点发病,送到九院急诊时已经是中午了。当时患者气管插管,靠呼吸机辅助通气,双下肢完全没有血供。紧急赶回医院的胡振雷和同事们马上上手术台为患者做手术,手术持续了7、8个小时,但患者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第二名患者是在上海打工的年轻人,幸亏送医院比较及时,手术中换掉四根血管,放入支架。住院一个多星期后,他出院了,完全恢复工作和劳动能力。
“一旦发病,就是和死神赛跑。不过即使争分夺秒,有时也不一定能把人救回来。”胡振雷解释主动脉A型夹层的凶险。所以从医生的角度来说,他更希望的是科学的预防。
2013年,胡振雷在比利时鲁汶大学医院进修。鲁汶大学医院历史悠久,在欧洲排名靠前,医院的心脏中心规模很大,每年有很多心脏手术。但是胡振雷发现医院急诊主动脉夹层手术比例很低,他好奇地向比利时同行咨询这一情况。
同行医生告诉他,主动脉夹层的发病率在比利时有一个明显的下降,因为做到了两点。首先是对于高血压的控制,在家庭医生和患者共同努力下,保持规律服药,健康饮食,合理运动,高血压患者把自己的血压控制在一个比较好的水平,降低了主动脉内膜破裂的风险。
其次是保持良好的生活方式,欧洲人生活节奏相对较慢,下班后和休假日也多是和家人朋友在一起,不会忙于喝酒应酬。“主动脉夹层现在是在你们东亚发病率高。”比利时的医生对胡振雷说。
从临床上的数据来看确实如此,主动脉A型夹层本是一个很罕见的疾病,但近年发病率明显上升。根据近几年的中国心外科手术数据,主动脉夹层的手术量每年以10%的数量在增加。
疾病是一个社会性问题。胡振雷在临床中碰到40多岁的男性连着加班,几天几夜没睡觉,还喝酒,突然一下子胸背撕裂般地疼痛,发病;碰到“打工人”一天工作结束之后还去应酬,突然发病;碰到厨师在翻炒锅时突然发病……
胡振雷已经习惯了,主动脉夹层手术往往是前半夜收治病人,半夜开始做手术,手术结束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在疾病的基础上,有一个诱因,比如劳累、忙碌、精神特别紧张,然后橡皮筋就突然绷断了。”
风险和获益的评估
“我的工作是帮人度过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当他们发现自己患上严重心脏病的时候。当患者和我见面时,个个都明白自己可能会死,甚至有的人已经在等待死亡。”韦斯塔比说。
胡振雷同样的,帮病人度过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前段时间,他收到一小盒樱桃,寄件人是三年前的患者。
这名患者当时才38岁,但生命却似乎已走到尽头。他有尿毒症,那时正准备去做肾移植手术,却突发急性心梗。没办法,只能先处理心脏的问题,可是在外院做急诊抢救时,又出现冠状动脉夹层。
胡振雷看到患者的时候,知道他仅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手术。“不做手术预后非常差,肯定活不到今天。”
可是手术风险很大,“患者肾脏功能不好,又受到急性心梗的冲击导致心功能不好,根据他的疾病和脏器情况,通过专业量表可以估算出手术风险率是12%。从医学角度来说,8%以上就属于高危了。”胡振雷解释说。
这时就需要非常坦诚地和患者及家属进行沟通,家属要听医生的解释,看医生的把握。医生要看家属的心理预期,对医生和医疗的理解。
对家属来说,在决定中会有情感和经济因素的考量,但对医生来说,是更为理性的风险和获益的评估。“心脏出问题预后不好,患者就会失去劳动力,对家庭是很重的负担。对这名患者来说,是会失去生命,他还年轻,有太太有孩子,做手术对他家庭的获益是很大的。”
所幸,家属很积极地希望通过手术挽救患者的情况,同时,他们也非常理解手术的风险。
手术很快就进行,一切都很顺利。看到樱桃寄件人名字的时候,胡振雷很欣慰:“说明他这几年都好好活着。”
“接下去就要看你自己了”
除了帮人度过生命中最脆弱的阶段,胡振雷还会“监督”患者的后手术生活。
很多患者手术之后和他成了朋友,互加微信之后,他们的微信朋友圈会对他开放。有时看到患者晒出深夜喝酒的照片,胡医生会“上线”:“怎么还在喝?”
如果说预防是为了避免被“死神亲吻”,那么在不幸发生心血管急症之后,自我的长期管理就是避免再次跌进同一个坑。
“这个疾病(主动脉夹层)是告诉你,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活着,生命就会戛然而止。医生的手术、治疗是进行了干预,把生命时钟往回拨了一点,接下去就要看你自己了。后续需要进行严格的全程管理,包括血压的长期控制,长期随访,密切监控病情的发生发展。”胡振雷担心病人在手术出院之后觉得自己又是一条好汉,恢复之前“夜夜笙歌”的生活。
不过好在多数病人在经历这一次生死之后,会审视自己的生活,改变性格改变生活方式。
胡振雷说自己有一名患者改变得非常好,之前他的工作让他每晚都应酬到深夜甚至凌晨,主动脉夹层手术似乎是一个自然段的句号,之后他另起一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首先通过心理医生的帮助改变自己之前暴躁、过分追求完美的性格,之后他换了工作方向,让生活变得规律,不再需要时时应酬。他花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和孩子,在这几次的随访中,胡振雷发现,他恢复得很好。
“人是有生命周期的,身体的每个‘零件’也有生命周期。由于先天发育情况和后期维护,每个零件的生命周期都不一样,但人的生命周期取决于那个最差的零件。当你的心脏出现问题时,说明它的年龄要比你的实际年龄老,接下去就更需要精心地呵护它,让它和你的年龄匹配起来,大家一起慢慢变老。”胡振雷语重心长地说。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