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顾文俊
第三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将在本周开幕，上海作为主办城市又将张开双臂，笑迎八方来客。放眼当今世界，还真没有哪个国家具备中国这样的广阔市场和强劲动能，而国运正兴的中国也将顺势而为，让进口的红利惠及中国，惠及世界。追溯国际博览会的历史，源头其实并不遥远，百多年来那些盛况空前的博览会都有不可替代的天时地利人和，中国和上海同样如此。进博会的如期而至，不仅是新时代中国主场外交的新高潮，也是人类走向美好未来的新地标。
本期访谈嘉宾：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
国际博览会的历史发展新阶段的标志
顾问：新世纪以来，我国主场外交的势头越来越猛，最轰轰烈烈的当属北京奥运会，而后有上海世博会，最近两年又有了进博会。如果拿这三个活动做个比较，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可以把世界的目光聚焦到主办国，把各国朋友吸引到主办地。这背后是否也反映出一个国家国运的兴旺和世界潮流发展的方向？
王逸舟：有能力举办进博会、世博会这样的大型博览会，体现出一个民族的精气神，折射出一个国家在世界发展的总光谱中所处的位置。从更广义上来说，近代以来一些重大的博览会不只是彰显出本国本民族的进步意识，而且也具有推动世界史不断进化的力量。在工业革命的高潮期，西欧出现了人类史上首个世界博览会，同时期也出现了现代奥运会。在19世纪中叶，首届世博会（万国工业博览会）在英国伦敦召开，主要内容是世界文化与工业科技。1855年，法国在巴黎举办了第二届世博会，它的主题跟英国略有区别，是关于农业、工业和艺术，混凝土和橡胶得以首度亮相。伦敦世博会展示的是大英帝国鼎盛时期的全球影响力和工业革命成果，巴黎世博会则是为了纪念滑铁卢战役（1815年）以后法国人在欧洲推动的所谓40年和平，这两个当时世界上的顶级强国互相较劲，不仅在全球彰显他们的能力和成就，也作为宗主国向它们的殖民地推广它们的思想、文化、工业技术和产品。这就是世界级博览会的起源。19世纪中叶也是现代奥运会在英国和法国等欧洲强国出现的年代，说明这些国家的社会和民众有财富了，人们有健身的需求，也有了展示体育特长的机会。不管是博览会还是奥运会，最早起源于西欧尤其是英法，绝非偶然，反映出那个时代最强劲的国家实力和最先进的工业化与社会进步成果。此后的100年充斥着两次世界大战和列强的争夺，虽然也有列强偶尔展示的美，但人们更多体会到的还是那个时代的苦涩，包括血与火的征服、殖民和战乱。
二战以后的世博会和其它博览会才真正展示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人性的反思。1958年，比利时在布鲁塞尔举行了战后第一个世界博览会，题为“科学、文明和人性”，倡导科学发展要为世界的进步和人类的福祉做出贡献。为了体现这一主题，布鲁塞尔世博会建造了一座原子能结构的球型展馆，反映出人们对和平利用核能的愿望，也反映出人类进入科技进步的新纪元。这个展馆造型至今仍让世界感到一种新意，开启了后来的博览会在外观设计上的别具匠心。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发达国家经济恢复、科技进步，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各国争先恐后地举办各种博览会。1960年代初，美国在西雅图举办了一次太空博览会，展示人类向太空进发的新科技，也展示了自动售货机和单轨铁路等新发明。之后，为了庆祝纽约建城300周年，纽约举办世博会，题为“通过理解走向和平”。类似的案例还有不少。1986年，加拿大为纪念温哥华建城100周年，举办了一个以交通运输为主题的博览会。1988年，为了纪念英国人定居澳洲200周年，澳大利亚举办布里斯班世博会，主题是“科技时代的休闲生活”。1992年，为了纪念哥伦布首航美洲500周年，西班牙在塞维利亚举办世博会，主题叫“发现的时代”，寓意着人类不断走向新边疆，发现新大陆，开拓新空间，中国当时也参加了，我们把古代四大发明和长征系列火箭放进了中国馆。
1970年，继东京奥运会之后，后来者居上的新型发达国家日本举办了大阪世博会，这也是世博会首次来到亚洲，反映出日本作为和平国家在战后取得的经济成就。日本在当时的发展势头之猛可谓风光无两，1985年，日本又在新城筑波举办世博会，主题是“居住与环境——人类的家居科技”。1990年，在日本经济到达巅峰即将回落的时候，大阪举办了花与绿园艺博览会。在世博会的历史上，韩国是第一个举办奥运会和世博会的发展中国家，1988年，韩国举办了汉城奥运会，那次奥运会是韩国在世界上崭露头角，1993年，以“新的起飞之路”为题的大田世博会展现出韩国人的雄心，自那以后，韩国成为最亮眼的新兴国家。中国第一次举办专业类世博会是在1999年，昆明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主题是“人与自然——迈向21世纪”，把古典园林艺术和中国西南地区生态做了非常有中国特色的展示。2008年，中国终于举办奥运会，此后这10年，我们承接的各种世界级的博览会越来越多，包括上海世博会和进博会，还有很多主场外交。总的来说，只有发达国家和快速崛起的新兴国家才有办会的能力和意愿，才有从上到下的精密组织和安排。不管是进博会还是世博会和奥运会，实际上都是人类进入一个又一个新阶段的里程碑，是全球发展的地标。它是世界和平的象征，是人类进步的体现，也是参与国对世界历史的贡献。现在世界上还有好些地方没有举办过大型博览会，有些国家虽然有钱，有石油，有丰富的矿藏，但是，适不适合举办世界博览会，要看这个国家和城市的综合实力和国际化水平，不仅是经济上有特色，还要有引领人类走向新未来的着力点。
双循环的转换器买全球的加速器
顾问：进博会是中国的首创，主办这种类型的国际博览会是否非中国莫属？未来有没有可能像奥运会、世博会一样流转到不同的国家和城市，由此成为更加国际化的公共产品？进博会也被认为是反全球化逆流中的一股清流，但在逆全球化和全球疫情的双重压力之下，买全球、惠全球的承诺是否符合我国当前经济社会现状？作为永久主办地，上海在进博会期间的地方国际化贡献又体现在哪里？
王逸舟：进博会是我国新时代主场外交的新高潮。新世纪之前，中国人记忆犹新的主场外交只有北京亚运会和昆明园艺博览会，而新世纪以来，中国全方位地参与甚至引领国际盛会，各个中心城市尤其是沿海地区都争相举办世界级的展览活动，一些中部的省会城市也在努力承办大型活动，以此推动城市的建设、当地的知名度、公众的参与能力、城市的精细化管理。上海早在改革开放之前，就被公认为国内综合实力最强，文化教育程度最高，也是对外交往最密集、广泛的地方。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浦东开发开放以后，上海重焕光彩，成为中国承办主场活动最多的地方。每当有重大的国家级别的对外交往，包括上合会议、APEC会议、进博会、世博会等，中央交给上海来举办就会非常放心。上海不仅有财力，而且它的城市管理、公众参与、地方特色展示都做得非常好，所以，在最近这几年的特殊国际背景下，上海也承担了重大的任务。全球化进入低迷期，个别发达国家的孤立主义、单边主义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使得全球发展、各国原先那种心平气和的交流受到了严重打击。有些发达国家虽然有能力和意愿推动全球化进程，但是迫于压力也踌躇不前。此时，中国领导人希望为全球提供新的动力，带动多边主义的国际合作，而非放任单边主义的肆虐。有想法就需要有具体的办法和载体，西部无力承担使命，中部也力小难为，北上广深就当仁不让。北京作为政治首都有其天然的责任，上海则是其余城市中的佼佼者。
进博会是国际贸易发展史、全球展览史上第一个以进口为主题的博览会。我们所进口的不光是商品和技术，还有服务和法律等领域的先进理念。进博会提供了这样一种平台和试验，让全球更好地进入中国这一最大市场、最活跃经济体。在这方面，上海相比其它城市显然更具能力。在此之前，上海已经有了改革开放的一系列先行先试，包括跨界贸易、离岸法律服务、各国各层级的交流，上海都做得都比较精细。进博会就像是一个葫芦嘴，一旦进入就别有洞天，并且蓬勃释放。外来的产品和服务通过进博会的平台获得加速，继而向中国沿海、内陆、不发达省市陆续扩散。由此看来，这个创举确确实实为全球的发展增添了新的动力，掀开了新的一页。对进驻中国市场的外国企业来说，进博会可以牵线搭桥，让它们的产品和服务在中国得以推销；对中国企业而言，也可以借此机会学习外国公司在研发、管理、营销方面的经验，打造自己的国产品牌。由于进博会为各国展示各自成就搭建了开放合作的平台，确实也让世贸组织和联合国感到非常欣慰和振奋。当前，很多地方在收缩、停滞、打隔断，上海却让世界感受到中国努力开放的意愿，进博会就是我们进一步参与国际化、高水平对外开放的标志。在这个过程中间，它的功能绝不只是体现在单纯的贸易量和进口签单，而是也可以作为国内国际两个大循环的枢纽。有人说，现在世界环境不好，既有美国的单边主义，又有全球疫情，我们不得不关起门来，专搞内循环，依靠中国国内的市场，消化我们的过剩产能。我不赞同这种观点，我觉得，内循环是必要的，它是为了生存，是为了保持最低限度的国内稳定，但它绝不是一个最终目标。要真正让中国的产业发展提质升级，就一定要有外循环，要有内外两个循环的互动。如果没有互动，完全靠所谓的自力更生，历史会证明，它只是一个中低水平的发展。如果忽视对外良性循环，中华民族走向世界高地的期望也会落空。新一代领导人反复强调，中国要从高速度发展进入高质量发展。这种大的目标方略也离不开与外部世界的互通。在某些国家打隔断、搞“脱钩”的同时，我们加强对外联系，更多“挂钩”，这是非常必要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进博会带来的就不只是纯粹的贸易或经济利益，它也让观念和体制的改革有了一种崭新的动力。让内循环和外循环有机地结合起来，进博会提供的就是这样一个枢纽和转换器。
从世界发展史来看，很多发达国家的成长不光是靠国内的工业革命或国内的体制改革，而是在不断举办各类博览会的同时，塑造新的世界主题，使得他们的决策层更有属于全人类的共情感，使得国内的发展和世界的发展相对接。不管是以海洋或生态为主题，还是以工业革命或世界和平为主题，当举办国提出博览会主题的时候，一定看到了那个时代最需要什么，它自身能为世界提供什么。而塑造、推进和落实主题的过程，就是在不断传递信息，让国民有意识地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也让体制向着这个方向去改进。每当一个国家或城市为世界打造一个新型的博览会或公共产品，它自身的综合发展和国际化水平也会迈上一个新台阶。以上海而言，非常值得自豪的是，它始终走在时代前沿，承担了中国最多的主场外事活动，而且也做出了让人点赞的成就，进博会是最新的一个，相信未来上海还会继续承接这种使命，为中国和世界提供更多更好的公共平台。至于“买全球”是否可持续，进博会主办国有无可能采取轮换制，这都是未来值得研究的课题，我们始终奉行实践第一的哲学，在改革中提出新的思路，解决新的难题，同时又开辟新的空间。也许到一定时候，很多国家也琢磨着在别的地方搭建一个类似的平台，比如拉美进博会、中东进博会，至于叫不叫上海进博会中东分会或拉美分会，这都不是问题，中国人很灵活，只要能使国际合作扎根、开花、结果，让各国各民族扩大交往，互利共赢，不管是什么平台，我们都乐见其成。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