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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黄河路,慢悠悠地晃荡过去,你会经过一整段老上海的回忆:林立的弄堂小楼,红砖白墙;隔壁的大光明电影院,熙熙攘攘;抬头看到长江公寓,仿佛还闻得到当年张爱玲在此俯首书案的咖啡香气;而耳边回响的,则是长江剧场百年如一日的历史。
作为百年上海文化的见证地之一,长江剧场原名为卡尔登大戏院,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里曾是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出出进进的地方。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名流荟萃,卡尔登大戏院就像一张东方巴黎的名片。
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2020年着实是特殊的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不仅困住了他们向外探寻的脚步,也阻碍了他们的日常演出。对于上海评弹团的演员而言,他们没有想到,年前暂时的“封箱”会持续这么久。
7月1日,时隔数月后,上海评弹团的演员们再次登上了长江剧场的舞台。团长高博文带着一把三弦,换上布衣长衫,怀着满心满腔的热情,踏上高台,最后确认一遍走位和唱词。早已习惯的流程在此刻变得陌生而又熟悉。
一个小时后,长江剧场将迎来复工以后和院团合作的首场演出。这也是今年高博文所在的上海评弹团剧目《初心》的首场演出。上座率被严格控制在30%以内,红幕缓缓合上,演员们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准备。开嗓声和走动声交织,正式演出进入了倒计时。
“高岭之花”
90后的吴桐和张谋是上海评弹团的两位青年演员。对他们而言,今晚的演出不是习以为常,而是阔别已久。这两位“后浪”,说起评弹却是头头是道,有着不输老辈的狂热。
评 弹,一种以吴语方言为基础的传统曲艺,发源于苏州,流行于江沪。吴侬软语,娓娓道来。2006年,评弹入选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新增项目目录。我们习惯上的“评弹”二字,原本是“评”和“弹”两门艺术,“评”重说,“弹”重唱,各司其职,各有长短。而伴随着舞台的要求,两者开始结合,并称为“评弹”。
评弹,最重要不过是基础的苏州话。比起普通话的四声平仄,苏州话整整有十六个半,是它的四倍多。这让苏州话的学习变得格外艰难,也是很多初学者都迈不过的一道坎。
就像是普通话,你平日里可以说北京话,有个尾音糊字也就罢了,但凡上了台,字正腔圆有规矩,是最基础的要求。
吴桐出生在苏州,学习评弹自然简单了不少。但他依旧面临着挑战,初中毕业后,他就跟着专业的训练老师学习技巧,直到完成基本学习,这一过程整整持续6年。
学习内容不仅仅是练练嗓子那么简单。在学校,他每天要跟着京剧老师“念早”,之后再跟着唱词老师去认识唱词。
什么是门当户对?什么是大户人家?这些单靠书籍总归是没画面感,老师会带我们一一认识,这才能在舞台上演得出来。
如果用个比喻来形容自己的学习生涯,吴桐觉着,
大概学了一本史书那么多的传统知识吧。
至于张谋,他出生在1991年的上海。对于评弹,他则更为简单直接,
我就是喜欢,没别的理由了。
他学习评弹已经数十年,连手中的伴奏乐器三弦都陪他走过了16载岁月。或许是习惯,在讲话的时候,他的手总是离不开自己的“伙伴”,或在调适,或在抚摸。三根弦的乐器已经被弹断了无数次,手指摁压的地方也已经掉漆,但却一尘不染,声音依旧脆生生的。
聊起了学习评弹的门槛,张谋很认真地说:
门槛真的不低,尤其是语言这一关。
事实确实如此,随着大量外来人口涌入苏州,原本的苏州话逐渐被普通话代替,很多年轻人“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说不出几句正宗乡音了。加之传统唱腔中对历史背景的高要求,让评弹变得更像是一朵“高岭之花”。
我们需要年轻的活力,需要一座和年轻人搭起的桥梁。
张谋说,这就代表着,评弹和时代接轨的创新,永远在路上。
原貌与改编
说起国家一级演员、上海评弹团团长高博文,不得不提到一部作品——《繁花》。这部由金宇澄创作的作品近年来可谓是大放异彩,更吸引了香港著名导演王家卫的再次出山,王家卫导演曾称它为上海版的“清明上河图”,对这部作品爱不释手,并已经开始拍摄。除王家卫导演,高博文也曾将这部作品改编,推出了评弹版的《高博文说繁花》,该剧也是连续两年登陆长江剧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在改编《繁花》的过程中,高博文与他的团队也作出了一些调整,以往评弹表演都是三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会像是戏剧一样去表演,比如说走圆场、后台,这些并不是他们的长处。但在《高博文说繁花》这部作品中,他们增加了一些舞台的调度,
书中的主人公有很多的内心思想活动,这个是无法用语言形容出来的,但评弹艺术中又需要把它讲出来,如果不讲出来会不习惯。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又和金宇澄去沟通,一开始和金宇澄有分歧,但金宇澄很包容,最后达成一致。
高博文认为,艺术加工肯定是需要的,但一定要在保持作品原貌的前提下进行。
而作为长江剧场正式复工复演后首次与剧团合作的演出,《初心》的阵容可谓是名家集结,包括高博文、毛新琳、吴新伯、姜啸博、周慧、陆嘉玮、朱琳、陆锦花、侯骁晟等,几乎是倾全团之力。
《初心》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主人公张人亚为了守护党章,逃脱叛变的发小梅里仁的追捕,将党的重要文件托付给在老家宁波的父亲张爵谦,张爵谦和村里的三阿婶想了个主意,假借帮张人亚办葬礼的名义,将文件藏于衣冠冢中,一藏就是二十多年。若干年间,父子无法相见,张人亚下落不明。直到2005年,张人亚的亲属们在《红色中华》报上看到《追悼张人亚同志》一文,方才得知张人亚的下落。
张人亚的故事是我们通过一个红色讲解赛了解到的,当时我们就注意到这个故事很有意义。
高博文表示,这个故事的得来实属一次偶然的机会,但创作它的难度在于,这个人物去世比较早,有关他的史料并不多,如果要用评弹演出,需要更多的史料来支撑。
于是,上海评弹团就从历史背景写起,并多次前往张人亚的家乡,搜集张人亚的资料,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经艺术加工创作了这部剧。
高博文坦言,创作红色题材的作品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因为已经有很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再去复制前作很难有突破,更别说超越。
评弹表演不能空喊口号,也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环境和人物做一些空泛式的改编,这种做法并不适用于诠释红色文化。
前浪,后浪
作为一门古老的艺术,如何让年轻人也爱上评弹呢?近些年来,高博文一直在传播评弹艺术的道路上孜孜不倦。
高博文表示,这个时代变化得很快,评弹艺术不单单要吸引年轻人,也要想方设法地吸引中老年人。所以,评弹艺术的表演一定要多样化。
以前的评弹表演是一个整体,现在要根据时代的变化、场景的改变以及观众的需求去表演。
近年来,高博文和他的团队尝试了长篇、短篇、小组唱等多种形式,还会做一些情景式的评弹,这些尝试的确吸引了不少的年轻人。
曾有一段时间,“高博文不再提摇滚评弹”成为许多媒体的标题。时至今日,再次回忆起来,高博文笑了笑,表示当时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很多媒体把他这句话拿来做标题。他认为,无论是摇滚评弹,还是爵士评弹,其实都是一种尝试,而他现在也开始尝试评弹与弦乐四重奏相结合,试水交响乐评弹,评弹在音乐上面的合作还有很大的空间。
对于年轻人来说,首先他要去关注,如果他平时都不关注戏曲,那么他根本不会打开来听评弹,其次他也要有一定的时间来听评弹。
高博文用时下流行的短视频来举例:
你像现在超过5分钟的视频,看的人就很少了,能花大把时间听评弹的人更是甚少。
如何来适应这种方式?也是高博文与他团队依旧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上海人,高博文也将江南文化与海派文化相融贯通。
他认为,海派文化其实也是江南文化的一部分,江南的人文素养历来都是大家所推崇的,而海派文化又吸纳了很多的外来文化,在评弹文化进入上海后,它便吸收了海洋文化的气息,不单单是原来的农耕文化和园林文化。所以,评弹文化来到上海之后,也变得时尚了起来。评弹艺术发展虽然已经那么多年了,但它还在不断地往前走。
有一种观点认为评弹表演的艺术形式大于内容,与其说是在听故事,不如说是看故事。对此,高博文表示,评弹是讲故事,但评弹不等于讲故事。
普通人听故事,会有人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但评弹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我们行话叫跳进跳出,两个人在那里讲故事,形式是平面的,但它所呈现的却是3D的效果。
在评弹表演中,忽而变成了书中的人物,忽而又代表了观众。演员们总能把故事的来龙去脉、成功的元素、失败的原因、前瞻性、人物之间的内心矛盾与纠葛给观众理清楚,高博文认为,懂评弹的人,在社会上无论大事小事,相对来说都会比较成功。因为他考虑一件事情会比较周到。
有句话说得好:细节决定命运。你在考虑周全后再一锤定音做事情,成功率自然就高了。为什么说形式大于内容其实也是包含这一方面原因的。
现在,高博文也玩起了B站,在很多社交媒体上积极传播评弹艺术,这也让很多人感叹找到了组织。社会上也有不少年轻人想要学习与接触评弹。
高博文表示,评弹很具有江南文化的内涵,就像有人会喜欢江南园林、江南古镇、或者老上海的石库门和老洋房,偶尔学学评弹也会是一种很好的放松。
老祖先留下来的东西,如果在我们手中荒废掉,是非常罪过的。传统文化回过去看还是有很多的魅力,这些年大家也很重视传统文化,这点给了我很多信心。
是什么因素促使高博文从莽莽撞撞的少年到激情澎湃的青年,再到心如止水的中年,数十年如一日的在评弹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呢?高博文表示原因很简单,就是“喜欢”二字,
你到不熟悉你这个表演套路的观众面前,你靠什么来吸引观众?难道告诉观众我这是一门高雅艺术吗?现在都很现实的,我们只能用实质的表演来吸引观众,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做这样的工作。
高博文表示,因为疫情,整个文艺行业几乎都停摆,但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不能坐在家里吃吃喝喝,等到可以演出的时候却演不出来。所以演员们都会有一个共识:在家不能外出的时候就练基本功,尤其是对于青年演员,更要勤加练习。过去对于评弹演员的要求可能是某一方面,现在对演员的要求则是全方面的,也就是复合型人才。说、唱、弹、演样样都要精通。
演员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一个好状态,如果状态没有了,就很难演出彩。
身为一名评弹表演的资深后浪,近些年高博文也在培养评弹前浪的道路上孜孜不倦。
就像我和青年演员讲的,过去你能用苏州话、上海话、普通话表演,现在你也要会用英语来交织的传播艺术。你唱得再好没有用,你要抽丝剥茧地告诉他,究竟好在哪里。这对现在的青年演员都是考验比较强的。
高博文也会经常用著名戏剧家刘厚生曾说过的一句话来教育青年演员:
这种艺术不要觉得它小众,流行文化也许你会迷恋一阵子,但传统文化会让你痴迷一辈子。
小而精
从卡尔登大戏院荣退历史舞台到长江剧场粉墨登场,这座位于上海原点的市级剧场曾见证了上海文艺的百年繁荣。
如今,长江剧场一面继承传统,让传统的评弹艺术重获新生;一面也拓展潮流,孵化出的驻场跨界演出电音昆曲“天真自得”音乐会让更多的年轻人从此发现了昆曲之美。在这里,总会发生着激动人心地创新与创造。
拥有强大新媒体舞台设备的黑匣子,以它打破传统的舞台格局和独特的浸入式体验,吸引着意图冲破形式、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们来这里一试身手。跨越流派、突破各种条框的演出,让不同年龄、不同喜好的观众们在小剧场里相遇。
长江剧场希望延续它的口碑,去赢得更多年轻观众的青睐,成为演艺大世界人民广场剧场群中,最精致独特的一方演艺小世界。
长江剧场的总经理杨聿敏表示,这次疫情对于整个行业影响很大,但长江剧场第一时间积极响应防疫措施,小而精的长江剧场在疫情过后恢复的速度很快,6月已经有18场演出,之后,上海越剧院将在长江剧场陆续推出《锦瑟年华-上海越剧院新生代系列》《源·传-中华精神小戏系列》等演出。
国内有很多黄金地段的中型传统建筑可以改造成小型剧场,这也是我们的努力方向,让它盈利,并让它体现艺术特色。
杨聿敏也希望,作为长江剧场的经营团队–星在演艺能够让小剧场经营的课题具备盈利模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案例,并将成功的经验复制到全国更多的城市。
现在,我们就像乘坐在一艘硕大的诺亚方舟上,已经可以看到岸了,我们正在朝岸的方向上乘风破浪。
目前,长江剧场有一支由12人组成的核心团队,从一颗初心到上演《初心》,在杨聿敏的带领下,这群戏剧人依然在路上,因为他们一直都坚信,剧场是不会死去的。
(文中吴桐、张谋为化名)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牛强 牛益彤(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