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周刊记者 顾筝
采访对象：吴小华 职业：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妇瘤科教授、主任医师
吴小华就像一名“妇女之友”，坐阵在门诊室内，听她们说出自己的担心和愿望。“病人很信任你，把最隐秘的痛苦告诉你，也把性命相托。有的病人很久没来，再来看门诊，会说：吴医生，看到你，感觉就放心了。”
全国唯一的门诊
吴小华有一个非常特别的门诊。这一类型的门诊全国仅此一个，全世界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按照他的年资及饱和的手术量和繁忙的业务、行政工作，他本不用开设这样的普通专家门诊，但是他一直不愿取消它。“病人很信任你，把最隐秘的痛苦告诉你，也把性命相托。有的病人很久没来，再来看门诊，会说：吴医生，看到你，感觉就放心了。”
这个门诊是“宫颈癌保留生育门诊”，是为那些得了宫颈癌并有保育意愿的女性特别开设的。宫颈癌保育的理念，吴小华最早接触，是在2002年。
那时，他在美国新泽西肿瘤所做博士后工作，有一次听学术报告，来自纽约凯瑟琳·斯隆纪念医院的一名妇瘤科医生讲了一种手术方式——宫颈癌保育手术，吴小华听了，犹如打开一个新世界，心中隐匿的无奈、无能为力似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这种手术方式并非那名医生的原创，而是在1990年代由法国医生Dargent开创。虽然国外已在尝试这一新型的手术方式，但当时这股风还未吹到国内。
当时在国内，还在采用传统的宫颈癌手术方式。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宫颈癌患者的生命，医生在手术时往往不只是切除女性的子宫颈，还包括切除女性的子宫、卵巢、阴道和韧带。尽管这样的手术可以获得较好的治愈率，但这种治疗必然导致患者永远失去生育功能。
吴小华曾碰到年仅20多岁的女性患者，未曾结婚，在得了宫颈癌之后不得不接受手术切除，虽然她表示，为了命，可以不要孩子。但吴小华却还是觉得，医学并不能仅仅是让人活着。
而且这样的矛盾越来越明显，宫颈癌是女性发病率第四的恶性肿瘤，自有统计数据以来的100多年里，45岁以上女性是宫颈癌发病的主要人群，每100个宫颈癌患者中有90多个是45岁以上的女性。而2000年以后，这个数据发现了巨大的变化。流行病学显示平均发病年龄较10年前下降了5—10岁。据统计，中国宫颈癌患者中发病年龄小于45岁者约占57.7%，42.4%的患者生育一胎或尚未生育，这就对传统的宫颈癌治疗方式提出了挑战。近年来“二孩”政策的放开，无疑这种需求更加紧迫。
怎样才能活得更好
2003年回到肿瘤医院后，吴小华决定开展宫颈癌保育手术。“宫颈癌直接影响生殖器官，很多患者还很年轻，除了生存下去，还要组成家庭，生育孩子，过去我们并不重视患者的这部分需求，但我既然已经在国外看到了新的技术，那就要让患者因此获益。”
“一开始信心不足。”吴小华细致地画出手术图谱，把它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天天看，天天研究。“疑虑也有，子宫是否能存活，肿瘤能否切除干净？”
医学是经验科学，从第一例宫颈癌保育手术开始，至今肿瘤医院吴小华所在的科室，已做了400多例宫颈癌保育手术。2019年初，他们在妇科肿瘤权威杂志《英国妇产科杂志》上发表了最多样本量（333例）的论文，论文中指出，这些采用了宫颈癌保育手术的患者，五年生存率可以达到98.6%，手术安全性比切除子宫的手术更高。
经过多年临床实践和摸索，吴小华和他的团队对于这一手术的适应人群制定了符合中国患者的“复旦标准”，在2015年更新的美国国立综合癌症NCCN宫颈癌诊疗指南上，已采用了部分“复旦标准”作为宫颈癌保留生育手术标准。而且，在众多的国际学术会议上吴小华与同行们分享中国宫颈癌保留生育手术的经验。
吴小华认为肿瘤外科手术的目的，是在不影响生存率和手术安全性的情况下，提高患者生存质量，减少不必要的损伤以及手术并发症。
“以前只是想把肿瘤彻底切除，因为活着是最重要的，其它的事情都是奢想，但现在我们要更多地考虑怎样才能活得更好、更有质量、更加精彩。”手术方式的改变给了患者们奢想的机会，她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告诉吴小华自己的担心和焦虑。
子宫作为孕育孩子的器官，对女性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原本因为没有选择而被迫压抑下去的愿望在得知了更多的可能性后喷薄而出。
吴小华就像一名“妇女之友”，坐阵在门诊室内，听她们说出自己想要保留生育功能的愿望。“有的说如果切除子宫，会觉得自己不完整了，不再像一个女人。有的说生病之后，害怕婚姻关系破裂。”吴小华体会到她们的脆弱和压力，有时在手术中，冰冻病理显示淋巴结有转移，无法保留子宫时，连着几天，他都不敢告诉患者。“她们满怀希望来做这个手术，会接受不了这打击。”
虽然能理解患者的感受，但吴小华和他的团队还是把宫颈癌保育手术的门槛定得很严格:一、患者年龄小于45岁且无不育病史；二、肿瘤局限于宫颈；三、肿瘤最大直径小于4厘米；四、术中冰冻病理显示淋巴结未有转移；五、患者有强烈的保留生育功能愿望；六、肿瘤病理类型为鳞癌、腺癌或鳞腺癌等。只有满足这些手术适应症，才能接受保育手术。
前一阵子有个温州的女孩，才28岁，未曾结婚，拼命想要做宫颈癌保育手术。吴小华告诉她，她的肿瘤直径大小有5公分，不能保。后来女孩的父亲过来，一见吴小华就哭着说：孩子还没结婚，一定要做保育手术。最终，吴小华还是劝服了他们，“不该开的，不能拿生命当儿戏。”
妊娠率为什么低
虽然已做了400多例宫颈癌保育手术，但术后真正怀孕生子的数量连50例都不到。《英国妇产科杂志》的编辑在审稿时也提出了疑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需要保育，医生也辛苦地做了手术，但怀孕率却只有20%那么低？
吴小华和他的团队对患者们一一做过回访，去了解原因。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社会因素：许多患者将子宫视为女性的象征，仅想保留子宫，并没有强烈的生育愿望。也有部分患者未婚或离异，缺乏受孕条件。据统计，约58.6%的患者术后不打算怀孕。
而有生育意愿的患者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心理因素而不敢怀孕，在手术后，她们害怕过性生活，也害怕肿瘤复发无法对孩子负责。当然还有生理因素，在打算生育的患者中，约57.7%的患者存在不孕问题。
“我从医学上进行解释疏导，我会告诉她们五年生存率的数据，让她们知道，不用那么担心复发。而在生理方面的不孕因素，我也可以给予她们专业意见。过去我们只是单纯追求肿瘤不复发，但现在已经催生了一门新的学科——肿瘤生殖学。每一种对于肿瘤的治疗都有可能对生育有影响，所以我们现在也在和红房子、国妇婴的生殖专家一起合作，在研究这些问题。但是关于心理因素，就需要家人或专业人士来关心了。”
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宫颈癌保育手术，但最终真正的妊娠率却没有预想的高，对此，吴小华却没有觉得沮丧。“我们在做调查的时候，也了解到，很多患者觉得自己活得很好，心理很满足很放松，不管是家庭还是个人生活，都很和谐。听到这些，我就觉得很高兴，对医生来说，患者生活和谐，就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让卵巢癌患者得到恰当治疗
吴小华把宫颈癌保育手术做出了“复旦标准”，而近几年，他又在努力攻克另一个难题，卵巢癌。
采访前一天，吴小华连开了三台卵巢癌手术，从早上开到晚上十点。“回家的时候累极了，但看到患者因为腹积水肚子很大地躺在病床上，你就会觉得没有拖延的理由。”
卵巢癌被称为“妇癌之王”，因为当前卵巢癌缺乏有效的预防和早期发现手段，常规的B超检查难以发现；另一方面治疗效果较差，晚期患者复发率高达70%。
在卵巢癌的治疗方面，吴小华表示，手术的关键是把肿瘤切得越干净越好，如果切到无肉眼肿瘤残留，预后会好很多，但这很难，因为晚期肿瘤会转移到小肠、肝脏等部位，对医生提出很高的挑战。
“到我们医院看病的卵巢癌病人来自全国各地，每年有1200多台卵巢癌根治性手术，手术量占了上海市42%的数量，但还是有很多病人没有得到恰当的治疗。因为卵巢癌手术难度太高，很多妇科医生并不会开。我刚接任了中国抗癌协会妇科肿瘤专业委员会主委一职，希望能推动妇瘤科医生的认证制度，让我们的医生经过专业培训后，能开高难度的妇科肿瘤手术。这是我现在想慢慢做的事情。”吴小华说。吴小华
复旦大学肿瘤医院妇瘤科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博导；妇科肿瘤多学科综合治疗团队首席专家。
专家门诊：周二上午（徐汇院区）
特需门诊：周二下午（浦东院区），周四上午（徐汇院区）
宫颈癌保留生育门诊：每月第一个周四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