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智:自在自如地徜徉在复旦学术高地

王泠一

他博学又好学,他热情又严谨,他是知名且有卓然成就的史学家、却在心中始终有个文学的梦!我有幸结识他居然已经三十四年,因为他是我复旦大学本科四年的班主任老师——张广智教授。那是一九八五年,我参加上海高考而入复旦大学;那是我父母心中的学术圣地。然而,虽然我认识恩师张广智教授已那么多年了,但是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很不充分的。直到我最近获得了他的文集《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并精读之后才明白了他的坚守、他的正业和他那丰富的情怀。

值得一提的是,《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是光启文库出色的代表作。近年随着高校建设和学术发展的不断兴盛,地处魔都西南区域的上海师范大学倾情投入学术高地的营建,在文化领域设立了促进校际联动的光启国际学者中心。因为清末民初的学术泰斗梁启超先生,把以明代徐光启(1562~1633)为代表追求“西学”的学术思潮,看作中国近代思想的开端。徐光启当年学术活动的主要区域就是如今的上海市徐汇区,也是徐家汇这一钻石般地名的活水源头。同处徐汇区的上海师范大学总部的同仁们很自豪,因为“自徐光启以降数代学人,立足中华文化,承续学术传统,致力中西交流,展开文明互鉴,在江南地区开创出海纳百川的新局面,也遥遥开启了上海作为近现代东西交流、学术出版的中心地位”。而有鉴于此,上海师范大学光启国际学者中心积极担当,并毅然创设了“光启文库”。

在业界享有盛誉的陈恒、孙逊两位教授,担任了“光启文库”的主编。其宗旨是“努力构筑优秀学术人才集聚的高地、思想自由交流碰撞的平台,展示当代学术研究的成果,大力引介国外学术精品”;而在他们看来,如此“既可在自身文化中汲取养分,又能以高水准的海外成果丰富中华文化的内涵”。学贯中西的张广智先生,就是应陈恒教授的邀请提供了这本《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的学术文存;这也是我恩师学术生涯的生动写照和心路历程的最新版本。恩师的著作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再此延续了他和这家中国出版巨头(也是近代上海出版文明的源头)之间的学术缘分。恩师告诉我,他与商务印书馆的最早情分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之初。一九八一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外国历史小丛书》之一)。那时,他还是复旦大学青年教师!

如今,在其《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的相关专业发展回顾中,德高望重的张广智教授告诉读者、也同时告诉了我——“也许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有的人眼里会不屑一顾,但于我个人而言,却意义非凡”。怎么样的意义非凡呢?则因为——此著作“不只是我学术生涯中出版的第一本书,而且就此开启了个人漫长的西方史学史研究之路。此后,商务又为我连续出版了关于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和古罗马史家塔西陀的小书,使我得以在西方史学的古典时期研究方面奠下根基,为以后的西方史学研究创造了条件。于是,从叙希罗多德到论汤因比,从主著《西方史学史》到主编六卷本《西方史学通史》,我总在这条道路上不断地行走……”

读到张广智教授的学术初心,我也想告诉恩师的是——一九八四年秋天,也就是我在就读的上海市延安中学高中三年级(文科班)第一学期的第一个月,历史老师同时也是中学时代最后一位班主任陆广田先生就出借给我这本《西方“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因为高中世界史教材里有希罗多德的图片和简单介绍,但我并不明白为什么此位先贤很了不起,而学校的图书馆无法满足我的好奇心。于是,陆广田老师就让我观摩他的私人臧书;还说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一开始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有如此专业的臧书,去复旦之后才知道他是张广智老师的同学!

换言之,我在高三那年就已经读过未来大学班主任张广智老师的著作了;让我对未来大学的学术成果有了一个初步的萌芽般的认识。我从陆广田先生府上的书柜里还借阅了朝鲜战争的有关著作(这在当时很稀罕),读完之后知道日本在战后能够迅速恢复经济元气,原来就是发的这笔“战争横财”、还明白了美国为什么不清算日本在二战中的暴行了。陆先生了解到我的读后感之后很高兴,还在他的历史课上给了我一节课的时间,让我向同学们讲讲自己课外学习的心得、他则负责点评。这应该是现在的高三班主任不敢为的吧?反正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啊!

我高三的时候,大学招生部门和市重点中学(现在叫市示范性高中)并不紧密。我和同学们并不清楚有哪些大学哪些专业适合我们选择的,我还一度认为北京大学是北京所有大学的统称呢。不久,陆广田先生亲自带着全班、去了同在上海东北区域的上海外国语大学(当时还叫学院)和复旦大学,都见到了两所在我们眼中很神圣的著名高等学府的教务长(这是陆先生的个人人脉)。我知道了复旦文科录取的考分更高,甚至一九八四年高考英语的平均成绩、复旦录取生比上外的学子还要高出一分。我本想退而求其次读上外,但陆广田先生还是提议复旦!

现在回想起来,我高三和大一得益于两位班主任同学的接力培养,衔接得很好的。所以,今年细品《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越读越亲切;越品也就越明白啥叫情怀。如今著述斐然并在去年上海世界史学会获终身成就奖的张广智教授自己的恩师情况如何呢?这是我挺关心的。在书中,他告诉读者自己的恩师是学界公认的中国“世界史学科第一代元老”——耿淡如先生(1898~1975)。耿先生“在这个学科的多个领域内均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在他的生命档案里,可见到中国的国际关系史、世界中古史、西方史学史行程的缩影”。耿先生原本是江苏海门的农家子弟,但“不识字的父母却立意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文化人”。他不负亲人和乡里众望,于1917年考入复旦大学文科。那时,离教育家马相伯老人举家办学创立复旦(1905年)才十二年;复旦校址也不在如今的江湾五角场,而是目前的徐家汇。但彼时的复旦大学从一开始就对接世界一流大学,国际化程度也是国内一流的。耿先生1929年就获得了赴美哈佛研究院求学的机会,1932年学成归国;同年五月即被聘为教授(此时复旦校址已迁江湾),开启了任职复旦大学四十余年的教授生涯。他完全融入了学校的发展,并践行“忠实地服务人民”。

为了“忠实地服务人民”,且在“以俄为师”、“向苏联学习”的时代氛围下,耿先生在花甲之年刻苦地自学俄文、并很快地掌握了它。他还投入巨大的热情,翻译出版了《世界中世纪原始资料选辑》、《世界近代史文献》等,以服务于当时的教学与科研的需要。1959年,青年张广智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且在1964年又考取了耿老的研究生,才发现自己和先生是海门同乡。这海门,江海相连、汇通天下;海门人,胸襟开阔、敢为人先。在《徜徉在史学与文学之间》中缅怀恩师的字里行间,张广智教授很自豪地说:海门籍的耿师是较早践行“江海门户通天下”的前辈,而与耿师同生于海门汤家乡的我国现代派著名诗人卞之琳(1910~2000)也是毅然走出家乡,先到上海继而北上、成为诗坛泰斗。作为海门学子的张广智本人,更是在其年仅七岁之际(1946年)就随父母来到上海。

不过,张广智先生的父母为了生计,一开始落户在老北站附近的闸北;他的童年和其他产业工人的孩子一样艰辛而依然有乐趣。他这样回忆到:“抗战胜利后,父母来上海打工,就带着我和大妹一起到了申城”;在闸北的老屋“是板木结构的,阁楼上要住人,但腰却挺不直,甚是逼仄,唯一算得上阔气一点的,就是屋后那个院子了,小时候在这里做功课、嬉戏玩耍,那可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啊”。

这个院子有十来个平方,初见时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张家对院子进行了一番改造,用收集的碎砖铺地、清理了瓦砾,南侧与西侧用竹片编织成墙,另外辟出西南一个角落,换土施肥、并栽葱种蒜,慢慢地小院就显得生机勃勃。后来母亲还从工厂带回一棵好姐妹赠送的无花果树苗,栽下后就一直让张广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充满着希冀。看张老师这番儿时回忆,立即引发了我的共鸣。我小时候的家在长宁区、有一条长长的弄堂,这条靠近中山西路的弄堂有三米多宽、从天山路直接贯通玉屏南路。我的住宅是瓦盖的平房,但院子的面积大多了、相当于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那当然也是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也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墙;只是除了无花果,还有枇杷和石榴以及一口甜水井。我还饲养过小狗小猫母鸡和鸽子、种过玉米;这个院子还是我儿时作文素材的重要来源。我和张光智老师几乎一样,都是为了到大学进一步深造而抵达五角场、并告别了儿时小院!

张家后来一共有五个孩子,张广智是长子。他的父母都读过私塾,但他的专业选择还是主要来自于高中老师的影响。依张广智的成绩是想考北大,但母亲说家里并不富裕、出远门要多花钱;于是,孝顺的他就选择了复旦并独自乘坐73路公共汽车去学校报到。临行时,母亲则给他的口袋里塞了一把小院里的无花果!

张广智教授关于复旦求学生涯的娓娓叙述,也激活了我的求学记忆。我到复旦大学报到的那一年,张广智老师四十六足岁、正是黄金般的学术生涯;按那时的常理,他似乎没有必要花大量的心血、投入到本科生的班主任工作中去。更何况,复旦大学的学术机会甚多、对外文化交流(及出国热)已经兴起;但是,我和同学们仍然在最好的年华(现在叫“芳华”)遇到了他。初次班会,他除了让同学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家乡外,还明确告之我们他自己的专业叫“西方史学史”。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概念,意思是研究外国或世界历史学家学说的专门学问。我觉得挺深奥的,因为这个学科第一手史料所记述的,往往是欧洲文明的童年;还且文字古雅又含义丰富、所载地名和人名极其丰繁,好比外国学者读古汉语。但张广智老师喜欢这样学术上的崇山峻岭!并且最终得以徜徉在学术的高地。

除了班会,张广智老师还经常在晚餐后到学生宿舍来和我们交流;他想尽快即在第一学期就充分掌握我们的学习兴趣和学习潜能。在当时历史系8514全班的五十多位同学中间,外地生源占到了三分之二;上海本地学子有十七位。我第一感觉张老师就是上海人,虽然他穿着非常朴素;但他的眼镜是很考究的,很匹配他的学者风度;他会穿上风衣和很晶亮的皮鞋。那时侯,城乡差别在相关服饰上还是很明显的,如我也有外地的亲戚但冬季通常就是棉袄和棉鞋;而外地来沪的同学常常是布鞋和解放牌胶鞋(当时沪产名品)。当然,这布鞋里蕴含着的慈母手中线,也总是敦促来沪求学的游子们奋笔家书。张老师要求我们上海籍的同学尽快和外地同学打成一片,他自己和我们在一起时从来就说普通话;当然有很多交流的场合他还说些英语,我明白那是在激励我们接触专业英语甚至古典英语。

张广智老师,很快就知道了我的高三班主任陆广田正是他的大学本科同班同学。他还了解到我读过周谷诚前辈的《世界通史》著作,因为周老前辈的儿子周骏羽先生还是我延安中学高一年级时期的物理老师,我很早就知道些周老前辈的经典故事,包括周老前辈是毛主席的老乡和同学、一起踢过足球等佳话。但张老师和我谈得很深入,如周老前辈提倡的“博大精深”、“中西兼顾”等学术风格和治学心得。还有就是读书不仅要精读(相对于浏览而言)原著,还要充分做好读书笔记(包括卡片);有心得及时写出来,有疑问和同伴或老师积极讨论;除了中国古典历史文献如《史记》等,还应该多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而这些习惯经他和我谈心之后,就成为我保持至今的生活方式了。)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王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