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的时刻,带着一点忐忑甚至恐惧。说不清这样的等待持续了多久,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他长出一口气,叹得一声“释然”。
一个环在此时此地闭合了。站在虹口足球场的球员通道里,王赟突然意识到。这个环始于17年前的上海德比,终于17年后的上海德比。
他的职业生涯在终点处实现了一种完成——如果算不上圆满的话。
穿过贵宾厅大门,走上不到二十米,再穿过一道稍小些的门,就进入了球员活动区域。向右拐是主队更衣室,向左拐进客队更衣室。一切他都很熟悉,但就在这天,具体说是2019年3月8日,中超第一轮申花在主场迎战上港的比赛前、当他跟随队伍一起走进更衣室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了——
“我突然不知道该站在哪里。”
这是他漫长的足球生涯里第一次遇上的问题,自他1998年因为参加李宁杯而迈入人生中第一间更衣室算起,21年的时间里王赟从未设想过这个情形。虹口足球场主队更衣室里使用了4年的球员更衣箱就在那里,进门东北角的位置,但已经不再属于进入教练组的他,“于是,我就悄悄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那一刻,他想起了17年前3月初的那个下午。“2002年联赛的第一场比赛也是德比,这是我第一场职业比赛。那年开幕式就在虹口,我们当时在客队更衣室,就看到作为表演嘉宾的周杰伦在门口走来走去。那年的虹口看台和现在还不太一样,北看台那一块没有专门空出来,所以人是坐得扑扑满。现场有球迷放烟花,成串的彩带从看台上飞下来,有些落到地上,有些落在人的头上,那个人就拼命扯……”想到这里,他开心地笑了,他说自己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
最终的决定是二月下旬作出的。这天下午他和董事长吴晓晖谈完,确认了退役。“就是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坦然。”太太沈丹青在家中接到丈夫的电话,告诉她这事定了。“该来的总算来了。”青青叹出一句。很长时间以来,她和王赟就在为这一天准备,这个过程其实很不轻松。
“到30岁以后这种感觉就时常若隐若现,不知道一旦不踢球了会怎么样。那是一种好像没有终点的彷徨、忐忑甚至恐惧,所以一旦确定以后心态反而比之前不知道还能踢多长时间要好。”王赟开车回家,“觉得一颗心很平静,一切都放下了。”
他的身体机能依然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今年冬训球队的各项测试中,他的成绩都在很前列。所以,这并非一次不可避免的退役。他承认,之前也有球队联络自己。“我真的考虑过,要不要再出去踢。但我可能看得更长远一点,因为我本身喜欢教练这份职业,今年的外教团队又很优秀,我很想跟着他们学到点东西。如果我不喜欢做教练,肯定就选择再踢两年赚点钞票了。”
他开玩笑似的和太太商量,“怎么办呢,以后不能想买啥就买啥咯!”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支持他——正如她在两人携手走过的16年岁月里每次共同面对生活中的大小事件时所做的那样。“既然打算做教练的,那就索性果决一点,我们做一件事的时间点是很重要的。”她说。
“我不想做流星”
这是一对永恒的矛盾:身体和意识。
“每个人都必须经历这个转变的过程。年轻的时候,你身体机能处在最好的时候,但缺少经验和意识;后来,你意识上去了,但身体放在那里,它一直在退化。所以人很难达到一种完美的状态。”
在申花为他举行了退役仪式后的某个晚上,他和太太看《奇葩说》。“正好讨论的是一个关于长生不老的话题,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件事。”迄今为止,王赟自认在和时间的相处中算是从容的。“我是不想选择长生不老,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不公平的事情了,如果时间对于每个人也都是同样的长度,那人生中的不公平就更多了。正是因为它自带这种不公平的特性,因此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说,它也就是公平的。”
年轻的时候,还无需考虑时间公平性的时候,如果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至少先明确不要什么。王赟在19岁这年确定了一件事:自己不做流星。
2002年在虹口足球场的上海德比横空出世后,有记者在某次中远的主场比赛时问他,“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王赟回,“希望不要做流星。”职业生涯是一条上升的通道,他当时正站在起步的地方。“我看到有些球员在一段时间里很火,后来就泯然众人了,我确定那不是自己想要的。我就希望平平稳稳地上去,慢一点没关系,达不到最高的高度也没关系,关键每一步都走得稳扎。”这就像是对他日后职业生涯作出的预言,最后成了真。他从未大红大紫,但很早就在中国足坛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申花俱乐部队务章智勇对于王赟有个非常经典的形容,他说“王赟就像一只闹钟,调好之后,在场上‘嗒嗒嗒’一直在走的。像他这种就很稳的,平时说话和接受采访都很稳,不会瞎来的。”一是说王赟的体能好,二是说他的性格稳定。从专业角度来看,王赟的“稳”和他肾上腺素不够高有关,这样的运动员缺乏一点爆发力,但耐力非常持久,也不容易受伤,运动生涯会比较长。
现在,这台闹钟“嗒嗒嗒”稳扎地走了这么多年后,终于要结束自己的使命了。回望17年来走出的每一步,他有理由觉得欣慰,“我这一路是走得蛮踏实的。”他用了17年的时间,来实践自己“不做流星”的承诺。一个人看重自己的诺言,实际上也是一种高度自珍自爱的表现,这四个字贯穿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
当这一切在年初终结之时,王赟留下的是354场顶级联赛的出场数据。他从网上看到,这个数字能排进中国足坛前十(确切为第7位)。“前几天我和汪嵩一起吃饭,我说‘我们这批人里还在踢的除了守门员,也只有你了。’他说‘你干嘛不踢了?你还可以踢的呀!’我跟他开玩笑,说反正再怎么踢这个出场数也追不上他了。”
经人提醒,他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有另一项值得骄傲的数据,即他在顶级联赛中的进球数列上海籍球员首位,共51球。“我一直是踢前卫的,所以能进这些球也不是很容易。说起来,也已经很成功了。”
但他职业生涯最漂亮的进球却不在这里头,那是在2015年足协杯淘汰上港的那场史诗般的比赛中攻入的一脚30米凌空吊射。这是不会再有的进球,就像他在自己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国家队比赛中打进的诡异乌龙,也不可能在缓缓流淌的时间之河里出现第二次了。
人生中那些最好和最坏的时刻,都不是计划出来的,都是命中注定。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