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记者 顾文俊
19个月前，意气风发的马克龙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2019年新年前夕，他的支持率却跌到了历史最低水平。尽管提高燃油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发了持续至今的“黄背心”抗议运动，但是，马克龙在新年致辞中依然声称，要将改革进行到底，他的政府也将国家当前的失序归咎于愤怒的民众。《费加罗报》形容当今法国社会“如同一口没有减压阀的高压锅”。那么，到底是谁把法国逼到了这一步？这口“高压锅”的“减压阀”又在哪里？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欧洲研究所所长 崔洪建
马克龙从神坛跌落？
顾问：他当时是怎么上来的？选民对他有过什么样的期望？他这一年的表现如何？“中间派”、“全民总统”是否名副其实？为什么连世界杯夺冠的举国荣耀都没能惠及他的支持率，也没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好运、使其重新振作？如何评价2018年的马克龙和他的法国？
崔洪建：很多人当时选他并不是因为支持他，而是没有太多选择，支持者对他赋予了美好的期望和想象。在他当选前，法国被很多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经济和安全进入双重紧急状态，法国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马克龙本人的政治形象也比较清新，和传统法国政客有很大不同，他不是职业政客，法国民众把他选出来，第一是为了避免一个更坏的选择也就是勒庞，第二是希望这样一个没有受到巴黎政治习气熏陶的新人能够带来新的气象，当时这种过高的期待及其不够稳固的支持率给现在埋下了伏笔，当时我就撰文分析，马克龙能否成功，第一看他能否站稳中间派的立场，第二看他能否将其政党改造成为具有组织和动员功能的政党，第三 看他提出的改革诉求和民众的改革要求能不能对接。回过头来看，这些方面现在都出了问题。他宣传自己是中间派，经济主张偏右，社会政策上偏左，但是，在法国面临明显财政制约的情况下，很难做到左右并举。马克龙的确很有理想朝气，这种朝气延续到法国夺得世界杯。世界杯似乎是个拐点，在此之前，法国人对马克龙的期待更多是一种感性的支撑，夺得世界杯之后，这种热情就耗尽了，人们回到现实中发现，马克龙的改革陷入了法国社会的惯性，也暴露出他本人的一些缺陷和短板。他不太善于沟通和协调，不太善于用暂时的妥协来换取长远的利益，而作为政治家来讲，这是致命的弱点。马克龙的政党最初在议会获得绝大多数席位，这些都体现出老百姓对他的期待，也体现出传统政党不堪一击，但也导致马克龙作为政治家的职业素质的缺乏会被放大。法国政治多样化的特点本身就不利于改革，大刀阔斧的改革肯定会面对很多反对和批评，考验政治家与反对派声音对话并达成共识的能力，但是，马克龙的政党在议会占绝对多数，在议会没有受到像样的反对，他的政策也就没有得到那些代表民意的议员们的意见的过滤、缓冲和磨合，除此之外，他也不太注重如何将改革的利弊得失、轻重缓急向民众传达。“黄背心”运动其实就两个诉求，一是对自己的现状不满，二是对马克龙的不满，二者的联系是，对现状的不满源于对马克龙的期望过高，他们给了马克龙一年半的时间，认为应该有所获得，但是，非但没有获得，反而还要继续失去。还有一点，法国社会有很强的左派政治传统，对公平和贫富差距很敏感，马克龙搞的改革却是要改掉过于重视公平、轻视效率、过于重视福利、损害创业者和投资家利益的现状。的确，这种结构性改革是必需的，但是，怎么去告诉民众，今天的改革是为了将来更加公平，他却没有这样做，以至于民众给他贴上“富人总统”的标签，因为他一上台就取消了奥朗德推行的巨富税，此后燃油税的改革又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一方面取消巨富税，另一方面又向穷人增税，这就触碰了法国左翼政治传统以及社会情绪的底线。马克龙的问题在于还太年轻，经验不足，但归根到底在于法国社会的患得患失、躁动不安。毕竟，政治家眼里的改革和民众心目中的改变不能简单划等号，改革之前必须明白，民众真实的需求是什么，民众对改革代价的承受力有多大，民众想要的改革与政府推行的改革是不是一回事。
改革不可避免妥协？
顾问：当我们走过青春年少、逐步迈入中年，会领悟，所谓的成熟其实就意味着妥协，如您所说，法国的政治多元化不利于改革，妥协二字也难以避免，关键看如何拿捏。但是，马克龙却毅然决然地说，要将改革进行到底。您觉得他能不能妥协？会不会妥协？他说“2019年将是决定性的一年”，是否也将决定他的政治寿命？
崔洪建：法国社会出现了很大的分裂，精英阶层大多支持马克龙的改革。但是，精英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少数，而且，在欧洲的民粹政治越来越泛滥的背景下，人们往往把精英和既得利益者划起等号，如果马克龙现在被贴上阶层的标签，无论他搞什么改革，都会被认为是在为少数人谋利益。我觉得，马克龙肯定还会继续推他的改革，无论是站在精英的角度还是站在我们这些外人的角度，法国不改不行，如果任由惯性进行下去，它的劳动力会僵化，竞争力进一步下降，现有的优势将不复存在。问题是，改革的目标和理性的判断是一回事，怎么让改革被多数人接受是另一回事。他继续举起改革的旗帜，至少还能团结大多数的精英阶层，但同时也得改进推行改革的方式。“黄背心”运动应该给他足够的教训，在改革政策出台前，应当考虑其落地的效果，如何把高尚的说法与老百姓的具体需求结合起来，经过去年的挫折，他应当更善于和基层老百姓、传统政党、媒体打交道。今年，整个欧洲都会处于困难时期，在此背景下，欧洲的领导人都有一个特定的人设，特雷莎·梅是“脱欧首相”，马克龙是“改革总统”，法国改革的前景和马克龙本人的政治命运是紧密相连的。如果不继续改革，也许他还能在总统任上干下去，但注定是法国历史上一位平庸的总统，如果继续改革但改革不顺利，他将是受到很大争议的人物，但是，如果改革成功，他将作为伟大的政治人物而名垂史册。
顾问：我们总说精英离草根太远，也总说欧洲国家的福利政策太好，老百姓不勤劳。马克龙在新年致辞中呼吁法国民众不要逃避现实、“不可能在减少工作量的同时赚更多的钱，或者在减少税收的同时增加支出”，这些话难道不正是法国社会之弊吗！能说他不懂法国吗？
崔洪建：民粹最大的特点就是假借人民的名义，当他们不在台上的时候，就会以人民的名义给政府挑毛病。法国当前的政治和舆论环境给政府的宽容度越来越小，在日子好过的时候，尽管媒体也会批评，但基本上对政府还是以宽容为主，但是，随着马克龙的改革不注意节奏，社会不满的情绪就很容易被民粹的主张利用，“黄背心运动”一开始并没有人主使，但在后来演变为有明确政治目标的民粹运动。其实，主流政治和马克龙的改革也得以人民的名义进行，关键在于，改革的过程中，肯定得有人付出代价，导致阶层的分化重组，但得把问题说清楚。马克龙的时间不太宽裕，他急于把事情做成，恨不得毕其功于一役，这是不现实的。我觉得，法国从冷战以来积累了这么多矛盾，不可能在短短五年内就有彻底的改观，对马克龙而言，与其举起改革的旗帜，和民粹打口水仗，还不如低调、务实一些，让老百姓真真切切感受到改革的红利。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崔洪建/顾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