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爱逛宜家的年轻人来说,周二和周四的宜家餐厅可能是视线之外的平行宇宙。
一些上了年纪的阿姨爷叔觉得宜家的家具“不实惠”、“不牢靠”,却相中了宜家餐厅的情调和免费咖啡。
十多年来,一个以相亲交友为目的的中老年群体自然生长起来,每周定期在这里碰头。
外界看待这个群体的目光多少是带有一些猎奇心态的。
“上海宜家一老头为向异性表明身体强健,当场倒立”、“三位老阿姨为一老头大打出手”……网络上此类标题的新闻时而引起围观。
前些日子,我在宜家餐厅坐了好几个下午,想要看看,这些阿姨爷叔到底是群什么样的人。
每次开口和他们“搭讪”前,我都心怀忐忑。毕竟,我想问的都是和他们隐私有关的问题。坊间传闻里他们如此“彪悍”,我生怕会被“怒怼”。
但是实际上,这些阿姨爷叔回到家里,就是年轻人的爸爸妈妈。而对自己想要找个伴这件事,他们的回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方坦承得多。
一
“服务员,帮我拿只纸杯。”
这是11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2点,在宜家家居徐汇商场二楼的餐厅里,接连有阿姨爷叔拿着会员卡来到收银台。
“这两天商场搞活动,免费咖啡没有噢。”服务员指指柜台上的告示牌,打招呼说。
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餐厅里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不多,六七成是中老年人。
免费咖啡不供应,2块钱一支的双色冰淇淋蛋筒大受欢迎。放眼望去,不少阿姨爷叔都在啃蛋筒。
有些爷叔两手各举一支蛋筒,笑盈盈地走过来,自己吃一支,再递给旁边的阿姨一支,空气里有一种轻松欢快的氛围。
乍一看,这些阿姨爷叔没什么特别。但再仔细端详一番,他们的穿着打扮可是暗暗用力的。
阿姨大都略施粉黛,秋意渐浓风愈凉,但穿裙子、蹬高跟鞋的大有人在。金秋季节,这里的时尚是在脖颈系一条空姐范儿小方巾,搪风保暖又好看。
染发的也不少。还有一位高个阿姨一头栗色俏皮短卷发,只是一转头,耳后露出一截灰黑色,原来是戴了一顶假发套。
爷叔呢,纷纷穿上衬衫,钮扣系到领口,平添几分正式感。还有更考究的套了西服打了领带。
大家的“dress code”(着装标准),参照的是请客吃酒、同学聚会这样的重要场合。
因为每周二和每周四,不少人是抱着相亲交友的目的来到宜家餐厅的。
阿姨爷叔三三两两坐在各处,有的小姐妹扎堆,有的男女混坐热闹成一团。
有的点了餐厅里的餐食,有的手拿一个保温杯,从包里掏出水果点心巧克力,一一摊在桌上。
■工作日的宜家餐厅有不少中老年顾客
那边有爷叔刚到,相熟的人跟他打招呼。
“侬哪能(怎么)才来啊?”
“早上起来已经7点多了,买菜烧饭,忙得来不得了,还有空到此地来?”
这边三位爷叔正在聊天,一个染红发挎红包的阿姨风风火火走过来。
她不坐爷叔旁的空位,而是背对他们坐下来,但又转过头去跟其中一位爷叔聊天,姿态若即若离。
“这个人就是我上趟跟侬讲的,67岁,阿是蛮后生(年轻)的?”阿姨把手机递给爷叔看。
“我今朝做了小菜带给侬吃。”聊了一会儿,阿姨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要。”爷叔不领情。
“我特地带来的。是我做得好,还是侬做得好啦?”阿姨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信。
“当然我做得好。”爷叔不解风情。
“侬这个怪人!……不跟侬讲了,伊拉来喊我了。”阿姨被无情拒绝,只好找借口走了。
■来宜家餐厅的阿姨爷叔,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单枪匹马
有几个“单吊”的老爷叔,背着手在餐厅里缓缓踱步,寻找合适的圈子加入。其中一位身材瘦削的犹豫了一下,在两位并肩咬耳朵的阿姨面前坐下来。
大家交谈了一阵,阿姨亮明态度:
“我自己有钞票有房子身体好,要求对方条件也要门当户对。刻意去寻,是寻不到的。就在此地讲讲言话吧,消磨消磨辰光。”
“我听侬讲话蛮实在的,不像有些人欢喜讲假话。侬再转一圈,那边有几个女的……”
当然,来宜家的阿姨爷叔也不都是来交友的。靠走廊的一对老夫妻吃着饭,恰巧碰到了另一对熟人。
原来对方刚刚在龙华殡仪馆参加完追悼会,按照习俗,回家前要到人多的地方转一圈。
两对夫妻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周围的同龄人。
“交关(很多)老年人是来相亲的。没方向到此地来,先接上头再讲。”其中一位爷叔对这里的情况很了解。
“老早此地吃咖啡,餐巾纸、糖包随便拿。结果拿的人太多了,现在放到收银台去了。”
“现在老龄化问题是严重,阿拉中国两个亿的老年人唻!”爷叔又追加评论道。
这边厢四个人聊得起劲,那边厢一红一绿两个阿姨相对无言,打起了瞌睡。
沉默半晌,红衣阿姨起身伸了个懒腰:“没劲,今朝人少。儿子发消息来了,夜到(晚上)要来吃饭,我回去买点菜。”
“侬哪能回去啊?”绿衣阿姨问她。
“42调934,坐到终点站。我回去要一个半钟头唻。”
二
■大玻璃窗边的高脚座椅正对着窗外的风景 摄影:韩小妮
餐厅的大玻璃窗边,有一排吧台式的高脚座椅。一些成对的阿姨爷叔喜欢肩并肩坐在这里,看着窗外高架、轻轨的车来车往,细细倾谈。
坐在高脚椅上的方爱玲(化名)看我在找座位,友善地指指她身边的一个空位说:“这边没人。”
她一头齐耳短发,人有些瘦弱,没有刻意打扮,笑起来很和气。
在她另一边,坐着小姐妹。此刻,她们俩索性转过身子,正对着餐厅里分贝渐高的人群,只是眼神有些茫然。
“倷住了啥地方?”忽然跑过来一个戴白色鸭舌帽的老爷叔。
“阿拉天山的。”小姐妹代为回答说。
“噶巧啊?我认得一个人,住天山电影院附近。侬几几年生的?”
“(19)53年。”小姐妹看看方爱玲说。
“噢,来事(可以)呃。他是(19)49年。房子也有,71个平方唻,老大的。”老爷叔说。
“不是我寻,是她。”小姐妹指指方爱玲说。
“不是侬啰?侬不寻啊?”看小姐妹摇摇头,老爷叔对方爱玲说,“个么侬留只电话号头(号码)。他等歇(等会儿)大概来的。要是不来嘛,夜到通只电话好伐啦?”
方爱玲回了一句,见老爷叔没听清,小姐妹又代为问道:“她问,人哪能(怎么样)啊?”
“人可以的呀,接下来就是谈吐适宜(舒服)不适宜的问题了。”老爷叔很有经验地说。
“人再好也没用偿,谈吐不适宜也会崩脱呃,没缘分嘛!有缘分就谈得拢。没缘分的,两个人话也不讲,急死人了。”
“侬蛮好心噢。”小姐妹说。
“嗳,我跟他熟悉嘛。一般不熟悉的我不管的,这种事体吃力来兮的。”
老爷叔摆摆手,又力劝方爱玲:“侬留只号头,不来事嘛一记头崩脱,不好勉强的。”
方爱玲写下电话号码,老爷叔便匆匆走了。
■宜家徐汇商场地处市中心,交通相对四通八达
我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多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借此机会跟阿姨们搭话。
没想到方爱玲主动回过头来,像是解释似地对我说:“阿拉不认得的,他是在做红娘。”
她又指指身边的小姐妹:“这是我朋友。她有老公我没有,她陪我来的。阿拉是头一趟过来。”
接着,她又问我:“小姐侬过来吃咖啡啊?”
我抱着谈话可能即将终止的心理准备,老实地亮明了身份和来意。
好在她非但没有表现出戒备和反感,反而很高兴能在这里找到人说说话:“阿拉此地一个人也不认得,老戆噢。”
她告诉我,丈夫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刚开始,她有很长时间走不出来。“要得忧郁症了。阿拉儿子把我接过去,我有两年辰光基本没出门。”
等心情平复些,她“溜”回了天山的老公房一个人住。
“我想呢,小孩有小孩的生活观念,阿拉老人有老人的。伊拉‘哇啦哇啦’要讲小孩伐?我总归肉麻(舍不得)的。”
几个要好的邻居一直劝她“再寻一个”。“我讲我不寻,现在男人没好的,人都很自私的。”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为将来担心了。“现在老邻居在一道还好解解厌气。”她说,“但是这个房子呢,旧是老旧了,住得不适宜。”
她既期盼着住房条件尽快得到改善,又有些忧虑拆迁后的生活。
“假使下趟(今后)房子拆脱了,我也老失落的,一个人住不放心。”她说。
“现在还不觉得,等再老一点,走不动了,就想有人可以帮侬搪脱一点了。我有心脏病,万一生毛病,身边没人总归老讨厌的。”
儿子是孝顺的,叫她搬过去一起住,但她不忍心增加儿子的负担。
“他丈人现在身体不好,小中风,他又要管小孩,所以压力老重的。我尽量把身体保重好,不去麻烦阿拉儿子。”
于是,她想着要不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大家一道过过日子。
“有些男同志会做的事体,阿拉不会做,比方讲修修弄弄。我现在拎米也拎不动了,只好每趟买一两斤米。”
“有亲戚朋友会帮忙介绍吗?”我问。
“人家不敢介绍,这事体老麻烦的。”她说,“因为阿拉这个年龄都有小孩,房产上都写自己跟子女名字的。”
“我听人家讲,有的人谈(恋爱)了,小孩晓得了,跟爷(爸爸)讲:侬结婚可以的,房子卖脱,一人一半。谈到后头就崩脱了。”
“侬房子卖脱,个么结好婚待哪里去啊?不管我有没有房子,侬总归要有房子啰,对伐?”
她这次来宜家,是听邻居介绍的。“小区里两个老太厌气没事体做,经常到此地来吃咖啡,讲这边有老年人来寻朋友。”
“伊拉讲:侬要多去几趟。假使只去一趟,没噶巧的。”
她和小姐妹1点半就到了。观望了两个小时,她的体会是:“我下趟不来了,伊拉都有圈子的。”
说到这里,她张望了一下餐厅里的人群。戴鸭舌帽的老爷叔一直没有再出现。“不要是骗子噢?”她说。
■周二和周四,宜家餐厅里经常坐满了人
小姐妹看看手表,提议说:“阿拉到4点钟回去伐?前头有几爿商店打折头,阿拉去看看,再乘车子回去。”
方爱玲点点头,又回过头来对我说:“我跟侬讲讲开心唻,就是没寻到也蛮开心的。侬帮阿拉反映反映,独居老人太孤独了。”
“我有几个小姐妹,都没老公,大家一道谈谈苦经。特别是生毛病了,屋里厢又没人,要自己先撑起来,烧好弄好才好躺下去……就这个问题。”
“阿拉单身的人,好一道讲讲。对其他人,阿拉不讲的。苦在肚皮里,讲了人家不理解的,没体会。”
“碰到人家夫妻吵相骂(吵架),阿拉就讲,侬还有这个福气,像阿拉没这个福气。几十年下来了,小孩成家了,现在正是享福的辰光,要珍惜。”
临走前,方爱玲亲热地抱了抱我,想了想说:“侬假使看到那个老爷叔,叫他电话夜到8点钟以后打过来,或者明朝白天打噢!”
三
另一天下午,我在餐厅里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咖啡和蛋糕都吃完了,还是没有鼓起勇气来跟任何人“搭讪”。
大概是因为像我这样硬是挤在阿姨爷叔堆里的年轻人比较少,有几个四处踱步的爷叔经过我的座位时,都忍不住要看我两眼。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我终于硬着头皮站起来,走到丁瑞安(化名)面前。
他穿了件深色夹克衫,看起来比较面善,此刻坐在外侧的高脚长桌边,正在把最后几口酸辣汤送进嘴里。
听我介绍了来意,他很大方地请我坐下聊。
丁瑞安今年82岁,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自从5年前听人介绍宜家餐厅有老年人群体后,几乎每周二和每周四都会过来坐坐。
“我呢,有老婆的,但是过来谈谈养老问题。”他说,“有的单身的呢,是来此地找伴的。各种情况都有。”
■个别顾客自带了食物,“借”餐厅一坐
这些年,来宜家相亲、交友的中老年人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规模,最多的时候达到五六百人。
这与商家的初衷相悖,丁瑞安也主动提到了这个问题:“阿拉老年人有啥缺点呢?有些人条件差一点,到此地来不大愿意消费。”
“侬坐在里厢占它位置,有辰光大家为了一只凳子还要争论,影响人家营业,这是阿拉老年人做得不对。”
“宜家管么是需要管的,不管更加一塌糊涂,但是有辰光呢……”
听到这个话题,一个瘦高的爷叔过来插话了,愤愤地对负责维持秩序的一些保安表示不满:
“有些人态度忒差了。老年人单身苦来兮呃呀,侬要有一个场所给人家。人家老年人来寻朋友,跟侬搭界伐?心态不好!”
我问他是不是来交友的,爷叔有些支吾:“我跟阿拉老婆一道来的。两个人嘛,屋里不开伙仓(做饭)了,就此地吃吃,一顿五六十块。”
见他穿了西装,打了条花领带,丁瑞安打趣他:“老杨(化名)今朝噱头呃嘛?领带一打。”
“天气冷了要气管炎,戴领带嘛搪一搪。”老杨说。
“这套西装老价钿(指价格贵)唻?”丁瑞安又问。
“友谊商店买呃呀,一千多块。这是品牌的,意大利面料。我还有几套要七八千唻。”老杨暗藏得意。
这时,走来一个短发俏丽阿姨,眼神一瞟,把老杨喊走了。
■咖啡机上温馨提示,饮用咖啡,不宜过量
“伊拉是此地认得的,两个人相差二十多岁。”丁瑞安解释说,“老头子有点钞票,女的就跟牢他了。”
“前段辰光关系不是顶好。为啥呢?女的把屋里厢人从外地都迁到上海来了。现在嘛……也不要去管它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在旁边沉默半晌的沈培民(化名)终于开腔了。他七十多岁,蓝色衬衫配一袭咖啡色细格纹呢子西装,搭配得很是得体。
“这位先生老早机关里厢做的。”丁瑞安介绍沈培民说,“他是单身,想寻寻朋友。寻不着嘛,阿拉老头子交流交流也蛮好,有辰光一道出去旅游旅游。”
“实际上在此地寻朋友呢,成功率蛮低的。”沈培民说。
为什么低呢?“老清爽的,女的要票子要房子,男的要年轻要漂亮。相互之间像做生意一样,交易哎!”沈培民感叹说。
“这些是先决条件,谈恋爱就是这样。”丁瑞安表示。
“老早不是的。”沈培民摇摇头,“我跟阿拉老太婆谈恋爱,不讲房子有没有,钞票有没有……”
“侬讲的啥年代啊?”丁瑞安笑他,“埃个(那个)年代就这点工资,大家都一样,有啥好谈啦?”
“现在小青年都要谈房子票子,阿拉也一样。”沈培民说。
“小青年只有简单,两个人看得中呢,就可以谈了。”丁瑞安评论说,“老年人考虑的更加多。”
写稿子:韩小妮/ 画图画:二 黑/
拍照片:最深V/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陈冬妮/ 做图片:刘 真/
拿摩温:陈不好玩/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韩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