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王家卫在拍摄现场讲沪语,演员使用沪语表演,甚至临场加上更符合1990年代的俚语表达……早在播出之前,沪语方言就已成为电视剧《繁花》的一大“噱头”:久违沪语方言电视剧的观众充满好奇,更多沪语文化研究者、推广者也在翘首以待。
伴随着沪语版《繁花》在腾讯视频、央视电视剧频道下午档以及东方卫视等多个平台的热播,不同演员的沪语水平、沪语台词解析和辩音,迅速成为网友热议的焦点,在苏浙沪乃至于全国都掀起了一阵“沪语热”。
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种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大环境看,近年有关沪语文化保护的讨论越来越多,很多上海年轻人开始通过短视频、脱口秀等不同的形式推广沪语。在影视行业,不断有带有方言的影视作品得到好评:浓浓宁夏风味的《山海情》,武汉方言增彩的《人生大事》,还有2023年出圈的《爱情神话》,方言与影视作品的地域风情正在互相成就。
但《繁花》的成功,又何止在于“沪语教学”:从贯穿小说和影视剧“不响”,到爷叔的生意经“派头、噱头、苗头”,沪语是《繁花》的面子,沪语牵引而出的上海腔调、上海人情,才是《繁花》的里子。
从“辨发音”到“续文脉”
“方言是最能代表地域的一种滋味。”在《繁花》的制作特辑,原著作者金宇澄如此形容他对沪语创作和制作的偏爱。
与他的判断一致,“沪语热”是《繁花》播出效应中最容易感知到的潮流。伴随着剧情的热播,不仅“戳心筋”“顶触气”“哇啦哇啦”等极具烟火气的台词让人印象深刻,“辰光”“铜钿”“洋盘”等别有韵味的沪语词汇也在互联网引发热议。
上海姑娘美美喜欢刷沪语短视频,《繁花》播出期间,她津津有味地看了不少解读:为什么说阿宝和陶陶是“出窠兄弟”,因为他们是从“一只窠”里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为什么在至真园做干炒牛河的厨师说苏北话,是因为“扬州三把刀”之一就是菜刀……“没想到从语言里能读出那么多细节”,美美说,爸妈比她追得更专心,还会主动发相关的解读视频给她看,“我爸妈觉得我的上海话也有点‘洋泾浜’,正好多学点。”
年轻一代对《繁花》的关注,或许是从凑热闹开始,老一辈观众则更多地由“挑刺”变为“认同”,找到了语言的亲近感。从事服装行业的徐姐,最初不太习惯游本昌扮演的“爷叔”的口音,“很多词用得不太准,发音也有问题。但往下看,人物立得住,小瑕疵也没关系”。
她喜欢分辨不同演员在口音上的细微差别,阿庆扮演的葛老师很亲切,每一句都极其工整;马伊琍语速快,但“铜钿”等用词足够巧妙;“小宁波”细节到位,陪宝总去诸暨的路上,说的是带有绍兴诸暨口音的上海话,“一听就是当地人”。
相比之下,沪语研究者们则看到了语言对城市气质、商业特征的还原。语言学家、吴语研究专家、上海大学教授钱乃荣认为,单是开篇谈论做生意讲究“派头、噱头、苗头”,要考虑“人面、场面、情面”的沪语台词,已经充分归纳了上海商业社会的风貌。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俞虹则看到了沪语呈现对上海文化根脉的延续。俞虹认为,当代年轻人出生在广播电视、互联网时代,是在普通话语境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乡音与乡趣的缺失,直接影响着地域文化的特质与根脉的延续”。《繁花》用心、用力呈现了上世纪90年代的上海景象、上海腔调,不仅是要让今人了解它,更是要让后人记住它,传承它,“如同《编辑部的故事》的北京腔、《人世间》的东北调等,《繁花》所营造、呈现的上海腔调,都有其文化传承发展的合理性、必要性和值得思考的意义价值。”
腔调有,规矩在
“希望这部戏掀起的地方文化和方言的热潮,是让大家更愿意了解上海的历史和文化,而不是形成一道隔阂。”收官当日,主演胡歌如此分享对《繁花》带来的“沪语热”的感受。
从播出情况来看,胡歌所言不差——电视剧带来“沪语热”是面子,沪语语境下的城市精神、海派文化,才是《繁花》留给更多观众长久回味的里子。
“80后”文字工作者李文第一次到上海是2003年,当时家人对她的叮嘱是,在上海要穿得精致,这样“别人才看得起你”。多年后,她从爷叔对阿宝西装革履的改造中,看懂了这样的道理,“其实不是‘看得起’或是‘看不起’的问题。在上海生活20年,我发现很多上了年纪的爷叔阿姨依然打扮得精致仔细,人对自己用心,别人也会对你多一分尊重”。
徐姐喜欢剧中人做事的规矩:吴越扮演的金花,很早就叮嘱过宝总,汪小姐“该吃的苦头应该让她吃的”,谨慎的做派让她不断想起带自己入行工作的“老法师”。面对想要不择手段抢走汪小姐牛仔裤订单的爷叔,金科长果断送客,直言自己最看重“诚实守信”的细节,也让徐姐感触很深,“生意场上难免有你争我抢,能守住底线的人才能长久”。
从1990年代就开始关注金融市场的薛老师,对“麒麟会”“南国投”掀起的股市巨浪感触颇深。在他看来,宝总身上有很多中国第一代股民的特点,“他脑子好,又聪明,很能抓住机会。为了面子和情义,他努力帮助别人,在一段时间是可以很风光的”。剧中台词“市场永远是对的,错的只有自己”,就是足够真实的写照。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王海洲认为,《繁花》阐述了这样一种认知,“风起云涌的时代,人要顺势而为;欲望膨胀的时代,更要坚守底线。”
扮演“金美林”老板娘卢美琳的演员范湉湉则感慨,在这座城市打拼的人都有守规矩的一面,但规矩不是一成不变的,“卢美琳守规矩,但她守的是旧的规矩。恰恰是她这套理论,决定了她后来的狭隘和短视,时代的车轮真的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作为“90后”,美美更向往的是戏中人对情感的克制和体面——葛老师的“单相思大楼”,京剧名家史依弘、画家陈逸鸣、钢琴家孔祥东扮演的角色各有故事,许多尽在不言中的含蓄相当动人。看完大结局,她最喜欢玲子和汪小姐对待感情的态度,像极了身边那些头脑清醒的闺蜜:一个是体面告别,“没有什么东西是舍不得的”;一个把丑话说在前面,“该讲的还是要讲,总比以后纠缠不清,浪费时间感情要好”。
这一点,扮演玲子的马伊琍早有判断:看起来精明算计的玲子,在感情上更要求距离感和安全感,本质上也来自于上海地域的特质,来自上海人对“体面”的坚持。
至于在小说中出现了1000多次的“不响”,随着电视剧的热播变得具体:扮演潘经理的佟晨洁认为,这个在职场上表现相当过硬得的女性,很大的特质就是上海人的“不响”,许多事明明清楚,依然把话稳稳地藏在心里;无论是职场中的交托还是人际上的来往,她不会夸下海口,而是默默地办好、办到底。
薛老师则形容“不响”也是一种“拎得清”,一种边界感:菱红离开“夜东京”,玲子最担心她“钞票够伐”,马上裹了一沓钱要送出去,菱红心领神会,不愿收下,含笑告别。“这种关系其实是上海人的边界感和默契,我能体会到你对我好,但我有我的原则,我不会轻易拿别人的东西。这时候大家都‘不响’,不会把话说得很透,心里却明白。这也是一种人情味。”
“人不响,天晓得。”这是电视剧《繁花》的最后一句台词。至此,电视剧与小说中出现的1000多次“不响”实现了呼应:时代大潮汹涌而过,许多事说不明白又没法说清,有时“不响”,并不代表不明白,许多坚守,自在人心。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曾索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