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农妇诗人”韩仕梅:一年里被“毙”14次的诗集,终于出版了

9月10日,来自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的52岁“农妇诗人”韩仕梅携新出版的诗集《海浪将我拥起》来到北京,举行了签售会。

在北京,这本诗集的特约策划张攀领着她逛地坛书市,韩仕梅在一处书摊上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她兴奋地对摊主说:“这是我写的,我是个农民。”女摊主惊叹:“你好厉害!”

前两年,当她渐渐在网上写诗出了名以后,面对媒体讲述自己的心愿时会说:“哪怕能有一首诗被印到书上,这一生就没白活。”她不敢想象往后的事了,再想就是贪心了。

但是去年初春,她接到中南博集天卷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图书策划张攀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想为她出一本诗集。

从那通电话到诗集确定出版,又过去了一年多。期间,张攀第一次在公司选题会上提议出这本诗集时,经过讨论和投票表决后选题被毙;他此后又拜托了很多同行,他们也怀着巨大的热诚向各自所在的出版机构推荐了这本书稿,都因为种种原因作罢。

距离他第一次提交选题一年又一个月后,也就是今年5月,诗集的出版计划终于在博集天卷内部通过了。原因有很多,而或许最重要的就是:韩仕梅作为一名来自底层的农村妇女,敢于跳脱出禁锢了其祖祖辈辈的传统思维,并用诗歌作为武器对抗命运的顽强特质最终感染了所有人,战胜了他们所有的顾虑。

关于韩仕梅过往的故事请戳:

那个登上联合国讲坛的农妇诗人,还是没离成婚|专访韩仕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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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岁的她说:“人活一辈子,要动真感情地爱一次”|专访韩仕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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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新闻晨报·周到记者拨通韩仕梅的电话,与她和张攀一同聊了聊,关于这本诗集艰难的诞生过程,以及她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

“矿工诗人”陈年喜也热心帮忙

当张攀两年前在网上留意到韩仕梅的诗歌时,她已经火了一阵了。

“在我关注她诗歌的这两年来,我也经常想,她给我最大的触动是什么?是所谓爱情里边的沉沦吗?或者说是亲情中那些真挚的部分?还是说很多首无题诗里经常闪现出的哲思灵光?”这些都给他以触动,但也都是其次的。

“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她能给我无限的力量。作为一名觉醒女性的代表,她不仅能够鼓励她自己,或者鼓励到其他深陷迷茫中的女性。作为男性的我们在迷茫的时候读到这样的诗,也会被重重地一击。”

作为图书行业的一员,他深知出版一部作品时不仅要考量它的市场价值,也必须要、甚至更加要考量它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前者关于金钱,后者关于精神。他直觉韩仕梅的精神可以影响很多人,而这就是出版这本书的价值。

因此,2022年的4月,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胸有成竹地报了这个选题。“但是经过各种论证及至到最后投票环节,选题被毙掉了。当时我也很有挫败感,感到挺愧对韩阿姨。”

他总结原因有两点:一方面,韩仕梅的诗作相比影响过一代中国文学青年的海子、顾城和北岛他们而言,显得另类。且当时的作品数量也不如一年后的现在丰富;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没有人能预判她会火多久。在瞬息万变的网络时代,她完全可能就像一阵风而来,又像一阵风而去。

这两点顾虑都并非没有理由。

让张攀坚持下去的,是韩仕梅对自己的信任。在当时,也有其他图书机构联系她表达了为她出诗集的想法,但她用自己作为一个庄稼人的直觉信任着张攀,让他带着选题不断去给相识的出版界同仁和各出版机构推荐,希望他们能够接盘这个选题。

“矿工诗人”陈年喜

其间曾出现过一次机会。去年年底,张攀通过自己合作过的另外一名作者、同样是来自社会底层的“矿工诗人”陈年喜,希望他的诗歌编辑能看一下这个选题。

“年喜老师看了觉得可以,”他回忆,“他说,‘现在诗歌虽然不好出,管得严,但她(指韩仕梅)社会经历简单,(出版)应该没问题。”

回音是三个月后来的,陈年喜所推荐的出版机构明确表示愿意出这本诗集,但他们给出的签约条件却很苛刻,版税也低。张攀狠了狠心,没答应。

兜兜转转,韩仕梅的书稿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此时,这本书稿已经遭遇了14次失败。

但这一次,凭借时间的积累和自己对于这些诗歌新的理解,他终于说服了领导,博集天卷决定出版这本诗集。

韩仕梅和张攀在签售会上

这个决定是今年5月份作出的,就在我们采访她之前两周。在采访中,她向本报记者回忆了自己听到消息的那一天,“哭得停不下来,直到去厂里食堂做饭的时候眼泪还止不住地流。和我一起做饭的人吓得一开始没敢说话,过半天才问:‘咋了?’我说:‘收到合同了。’”

有一个读者被触动到

就说明我已经成功了

为了准备这次北京之行,韩仕梅小心翼翼地准备了五套衣服,其中有几件是新添置的。“我不知道穿什么合适,”她说。这是她第一次举办签售会,并且还在短暂的时间里密集地接受了多家媒体的访谈。

因为这次是儿子陪同前来,丈夫王中明没有和她闹。以往她每次出远门,家里都鸡犬不宁。因为丈夫怕她趁机跑掉,不要这个家了。

韩仕梅对于这些已经看得越来越淡了,自从婚没离成、王中明当庭给她下跪并赌咒发誓再也不干涉她写诗的自由后,两人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她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只要丈夫给自己写诗的自由,这日子就还能往下过。

签售会的第二天上午,她接受了一次长时间的访谈。“谈了很多,谈到我以前是什么样的,现在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自己现在最明显的变化是已经走出了灰暗。“一路向阳”,她咯咯笑着说。

第一本诗集,但她希望不是最后一本

书上市以后,韩仕梅收到网上很多诗友们的私信。“有人喜欢这两首,有人喜欢那两首,每个人喜欢的都不同。”她觉得只要有一个读者,被自己书里的一首诗触动到,就说明她已经成功了。

这本诗集先由韩仕梅侄子从她所有诗作中整理出300多首,发到博集天卷的编辑部后,再由张攀负责进行删选。

张攀承认,韩仕梅能从这本诗集中拿到的稿酬并不高。“虽然不高,也达到了现在新诗集的普遍水准。跟陈年喜、余秀华那些已经很畅销的诗人是没法比的,但属于新诗人签约的正常标准。”

韩仕梅对此并不介意,她说自己还会继续写下去。她也想证明,自己并非一阵来去匆匆的风,或者昙花一现。

“我想写出更好的诗歌,展现给大家,给喜欢我的、关心我的、一直支持我的诗友们。写诗这个东西也无需人人都懂,只写给懂我的人就可以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下一本还是由张攀给自己策划。“我们现在有竞争对手了,”张攀笑着说道。两个月前,已经有别的图书公司找到韩仕梅,希望预约出版她的下一本诗集。

韩仕梅告诉对方,自己现在写得不多,等积攒到了一定数量再看。“他们说可以先预约,但我不能预约是吧?约了我就没有选择的自由空间了,对不对?”

采访、拍摄,韩仕梅这次北京之行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从第一天出名起,她的头脑就保持着清醒,这是难能可贵的。她知道,成名、出书这一切只是开始。太多所谓的作家一辈子实际只写了一本书,还有一部分作家则是一辈子只写了一本好书。

“我接下去必须多读书、多努力,”她说,否则头脑里这点东西可能很快就会被掏空了。她读过了海子和顾城的诗,再早一些的诗人中她也读林徽因和徐志摩的;外国的诗人里,她读泰戈尔和蒙塔莱。“从中可以吸取知识的营养,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

只有我从苦难中爬了出来

受限于她本身的文化水平(没有读完初中),韩仕梅的诗歌并不以文字本身取胜,但她的出奇制胜,是胜在了她的想象力。

在张攀看来,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句,就是那句“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根据冯唐的理论,一个诗人一辈子能有一句可以流传的诗句就够了。在这个层面上看,韩仕梅作为一个诗人也已经够了。

一个不仅自己,而且祖上世世代代都困于农村的妇女,却有着无限广阔的想象力,这本身就是难以想象的。她说:

“我就是人生虽然被困,但是我灵魂是自由的,我可以把未来的梦和生活编织成美好的花环。”

对于这片土地,她爱恨交加。土地养育了她,也束缚了她。“这里养育了我的父母,也养育了我的孩子们,我对这里其实有着深厚的感情。但是,我不喜欢农村那种束缚住人思想的东西,让人憋屈,让人委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活法,我不希望被封闭在那个村庄里。人来世上一趟不容易,我也希望可以走出这个村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做到了。

“在咱们农村,1000个人里都没有一个人能走出来的。在我们全县最底层的农民里,大概只有我从那种苦难中爬了出来。”

7月末,韩仕梅把在厂里做饭的差事辞了,回家给儿子说媳妇。“厂里领导都特别好,他们也都喜欢我,喜欢吃我做的饭,比如说焖面、包饺子、包包子、烙油、烙馍我都会,大家都舍不得我。”她说,“但他们也说,这是个主要的事,而且家里也离不了个女的。”

她前后给儿子说了四五个姑娘,都没成。有的看不上他,有的则是他看不上。她说,自己不会强迫儿子。再慢慢找,直到两个人两情相悦为止。因为她自己吃过包办婚姻的苦头,这苦就千万不能再让自己的下一代受。

虽然不强迫,但她承认,儿子的婚姻大事在自己心里面一直纠结着。“我心一烦也写不出来东西,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促使她决定辞职的是一天晚上媒人给她发消息,要上家里看看情况。她当时正在厂里炒菜,没顾得上听语音。家里的老少爷们看到媒人来都害怕,都应付不来。她想想,家里边确实离不了个女的。“俺们儿子说:‘妈,你再不回来家都要散了。’”

她索性就把工辞了,厂里过了好几天才找到顶替她的人,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韩仕梅现在的打算是先等儿子结了婚,然后自己可以再找个工作。“但其实也找不成了,在农村,只要有了媳妇,都要伺候媳妇。”

儿子之后,还有女儿的婚事要她操心。

所以虽然突破了丈夫这层难关,她生命里还是有别的牵绊,还是无法全身心投入写诗。

“农村里的琐碎事太多了,你要是考虑这考虑那,然后就把自己困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算好的,

“但是我不屈服于命运,当初我们老头子拼死命来阻拦我的时候,我要是啥子都依着他的,啥子都听他的,也没有我的今天是不是?”

通过写诗,她走出了自己的村子,走出了被旧思想、旧理念和旧传统束缚的村子。“我刚开始写的时候村里有说七说八的,”韩仕梅不理会,“你们说你们的,我写我的,你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大家都夸我,说你真牛。”

问韩仕梅,诗集出来以后丈夫王中明有没有读过。她叹了口气说:“他也读不懂,如果能读懂,我们也就能沟通了。”

如果他可以读懂,也许这本诗集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了。


本文最后附诗一首:

《老头,假如能够唤醒你》

老头

比巨婴还大的巨婴

我这一生中使尽了浑身解数

无论怎么叫也叫不醒他

因为他从出生时就一直睡着

让机器的轰鸣声和夏夜的雷声去催醒他吧

我尝试了无数次

可他依然睡着

黑夜里的流星把蜡烛点亮

去照亮每一个需要光的地方

我好希望老头也是被照亮的那个幸运者

时针褪去了青丝

送来了霜染双鬓

可我依然站在老头的梦里彷徨

假如老头是一条通往北京的渠

我可以做清澈的水

躺在他怀里缓缓流淌

没有负重只有怀抱里的温暖

我用双臂用力推动黑夜里的轮轴

让黑夜加快脚步行走

早一点见到清晨缓缓升起火红的日头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