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我恐怕会被当成怪人。”57岁的德国人付恺说。
他坐在家中一张中式圈椅里,他的家位于嘉定区江桥镇,这套复式公寓带5个阳台。除了随处可见的猫窝,他还在密封的阳台上为自己收养的多只流浪猫用捡来的树枝搭建起猫爬架。
“为什么呢?因为像我这样和很多只猫一起生活的人,在德国并不多。”他说:“当然在这里也不多,但当你作为外国人在某个地方生活的时候,无论你做或不做某些事,人们眼中你本来就是奇怪的,这样你就心安理得了。这是在海外生活的一个吸引人之处。”
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付恺在上海生活了19年,并打算一直待下去的原因。
8年前,付恺培养起一个在普通人眼里更古怪的爱好——观鸟,进而成为一名鸟类摄影师。他至今已拍摄了1500多种鸟类,并自费出版了一本摄影集。对于鸟类的关注,让他对生态环境更上心,并更想成为一个尽己所能保护自然的人。
小区里的鸟类摄影展
去年夏天,江桥镇的爱琴海小区举办了一次付恺的鸟类摄影展。展览地点就在小区的宣传栏,所有展出照片上的鸟类都是在小区栖息的。
“通常我的兴趣在于更远地方的鸟,因为显然那里的种类要多得多。”一个原本不得已的选择,却让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小区里鸟的种类竟然远远多于自己所想。“不用说,我拍了很多照片。”
平时在小区走进走出的时候,付恺会留意到宣传栏那些玻璃橱窗,发现里面总是空空如也。他想,为什么不把它们利用起来呢?自己既然拍了那么多小区里的鸟,或许可以和小区居民分享下。他把自己的意思写下来,用翻译软件翻成中文。“我找到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给她看了,她欣然接受。”
“出于某种我也不太理解的原因,我主动提出举行这个小型摄影展。要知道,我既不喜欢孩子,对于社交一类的事务也概不积极。”付恺说。
“展览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谁知道呢,也许看过这些照片的孩子中,有一个在50年后因为什么和鸟有关的原因获得了诺贝尔奖,那就还是值得的。”
小区的这些鸟类中有些是提前来过夏天的,有些则是来过冬尚未离开的,不少更是常年在此地留守。
每张照片的旁边都附有他自己配上的文字介绍。
乌鸫: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父母带来食物,每只小鸟似乎都在说它比其他小鸟更饿;
麻雀:虽然这些鸟外貌不是很丰富多彩,但它们非常活泼,观看它们蹦蹦跳跳的样子很有趣;
远东山雀:它喜欢在树上快速移动寻找小昆虫,在这样做的时候它似乎一直在低声喋喋不休,所以有时你经常能听到它却看不到它;
棕背伯劳:它是一只吵闹的鸟——有时,它听起来好像正在发脾气。
……
“中国发展很快,上海发展更快。”付恺说:“这给野生动物的生存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但也许看到这些鸟,了解它们,就会让你懂得保护它们和自然是重要的。”
观鸟是一种孤独的爱好
付恺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叫出那么多鸟名的。通常的做法是把不认识的鸟拍下来,回来照着书本比对。他家里的书橱几乎都被用来存放鸟类书籍,整整1500本。这些年,有了识别鸟类的手机APP,就更方便了。
付恺在德国的时候并没有这个爱好。但是大约8年前,他在网上看到有文章写一群观鸟的人,立刻有了兴趣。于是,他当即买了一幅便宜的望远镜,开始在附近找鸟。“在中国某些地方,你可以轻易地发现400种鸟类。但在周边一带,如果这天运气好的话,那么走上2个小时也许可以发现10种左右的鸟。”
刚开始观鸟的那两年,他依靠步行和公共交通的方式。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于汽车的需求,但为了观鸟方便,他就买了辆车。他叫它“观鸟车”,因为基本就是用来作观鸟用的。
疫情前,他曾利用工作的机会去德国、南非、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毛里求斯和美国等地观鸟;在中国,除了上海,他还先后去过浙江、江苏、安徽、福建、云南、青海、内蒙古、广西、江西、重庆、四川和海南等地观鸟。
观鸟是一项非常季节性的活动,比如说每年的2月份在上海观鸟的进程就会明显放慢。在这里,最好的观鸟季节是在它们的迁徙季。因为很多鸟类会在南方,比如印度尼西亚、泰国或者澳大利亚等地生活,但它们却在俄罗斯等靠北的地方进行繁殖。
每年四五月间,它们从南方经过这里,准备飞往北面;或者每年九十月间,它们又从北方经过这里去往南方。所以往往在这几个月里,你会在上海发现更多种类的鸟。当然,还有一些鸟一年四季都待在这里,包括大多数能在小区里发现的鸟,它们都在上海定居。
在上海几大著名观鸟“胜地”,付恺都有自己的秘密据点。“具体在哪里,不能告诉你。你写出去了,那就不再是秘密了。”
付恺引述了塞林格在《麦田守望者》里讲过的一个《秘密金鱼》的故事,“故事里,小男孩不允许任何人看他的金鱼,因为这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有时候,在冬天观鸟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感觉。我不能说我拥有这些鸟,但买鸟粮确实用的是我自己的钱。”
付恺的太太有时候会抱怨:“你在鸟上面花的时间太长啦,你应该多陪陪我。而且,这也太费钱了。”
花了多少钱?付恺一项项算给我们听:首先是1500本鸟类书籍,几乎都是国外印刷的精装图册;然后是昂贵的摄影器材。以他最近用的一套装备为例,就花了10万元人民币。
随着疫情褪去,付恺希望可以外出得更频繁些。他的理想是每两个月进行一次拍鸟之旅,今年2月份的时候他刚去过四川康定。
8年后的今天,付恺已更多地将自己视为一名鸟类摄影师。在他看来,无论是单纯观鸟还是拍鸟,本质上都应该是一种孤独的爱好。他有一些伙伴,有时候他们一起旅行。但他通常会在即将抵达观鸟点时对同伴说:“好了,现在开始你离我100米远,等结束了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人竟然把这当成一个社交的场合,而我有点讨厌这种习惯。当我观鸟的时候,我不喜欢和那些总想着要聊天的人在一起。”
我愿意把鸟类当人看待
新闻晨报·周到:你对于鸟和猫的喜爱让我想起曾经采访过的一名网球选手,也是你的同胞鲍里斯·贝克尔,他对我说,相比人类,他更偏爱动物。
付恺:我也多少有同感,不过我惊讶的是贝克尔会这样说,他看上去是一个非常喜欢社交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不是会显得很负能量,但我有时候觉得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很让人失望。
你遇见的不少人都是虚假伪善的,而社会运转的体系通常决定了这些人会获得更多回报。我所在的咨询领域就是这样,你越能吹嘘,越善于轻易许诺,就越容易获得成功。也许,我只是在为自己至今取得的非常有限的成功寻找借口。
新闻晨报·周到:然而动物永远是真实的。
付恺:动物永远是真实的。
鸟类对于付恺的吸引力纯粹在于它们的美丽,“我觉得最漂亮的鸟是大拟啄木鸟,让我给你找点照片。”他拿起自己的摄影集翻了几页,摇摇头站了起来。
“我得先去拿副老花镜,我现在看书得用眼镜了,这就是逐渐变老的一个无奈现实。你知道吗?我以前看到那些人阅读的时候戴着眼镜,我以为他们是想装成知识分子。不幸的是,我的想法是错的。”
戴上了老花镜,他很快找到这种鸟的照片。“你看,它们也是色彩斑斓的。但又不像鹦鹉,鹦鹉的颜色太招摇了。而它们虽然色彩丰富,却很有格调。上海看不见这种鸟,但上个月我在四川看到了。”
这些年里,付恺目睹过鸟的出生和死亡,以及鸟类那些最奇特的行为。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看到过,有的鸟会衔一些小树枝,把它们抛到湖面上。然后,看湖里的鱼会不会以为那是什么虫子之类的。如果它们上钩了,就会被伺机等待的鸟儿叼走吃掉。”
那么,鸟类最邪恶的行为是什么?“不能说是邪恶。”在他看来,所有自然界的厮杀,除了人类,都是正常的,“我就说说自己觉得有趣和古怪的鸟类行为吧。”
“我经常去天马山拍鸟,有时候我会带鸟粮过去。有一次,两只同一种类的鸟同时发现了我的粮食。虽然我留了足够的粮食,但其中的一只却不停驱赶另一只,这种霸道、贪婪的行为让我觉得有点邪恶又好玩。”
付恺:我注意到,鸟类之间争食的时候通常只会驱赶和自己属同一种类的鸟。由此扩展开去,相同种类的争斗通常比不同种类之间的争斗更激烈。
新闻晨报·周到:所以你是想说,鸟类有时候就像人类一样吗?
付恺:我们都是动物,所以这种相像并不奇怪,而你的问题在我看来有些把人类抬高的意思。我有时会在博客里把鸟拟人化,比如说这只黑色雄鸟爱那只黑色雌鸟。我这样形容很可能是错的,是在假装它们拥有人类的感情。但从另一方面来讲,如果我觉得因为它们不是人,就不会有爱,那就是在将人类特殊化,好像只有人类懂得爱一样。
“这种思想很危险,它会使得我们很容易把自己凌驾于其他动物之上,更便于为人类残杀它们找借口。所以我情愿错误地把它们当人类去看待,也不愿意把它们看成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物种。”
人类和自然如何和谐共处?
观鸟这件事给付恺带来了哪些改变?
“我是学理科出身的,所以我本质上是个科学家。这决定了我不会在看到鸟的时候产生那种诗化的联想,比如一看到鸟拍打翅膀就想讴歌自由的灵魂?我不会。”
但付恺承认,这项爱好确实让自己对于自然环境更上心,更想成为一个保护自然的人。他提到在自己经常去拍鸟的一个地方,人们正将大片湿地填平种树。虽然树木也受到部分鸟类的欢迎,但这意味着依靠湿地生活的鸟类就要遭殃了。作为一名化工领域专家,他原本就对生态环境保持关注。“而且从生态的角度来看,这样一来也缺少了物种的多样性。”
当他开始观鸟以后,注意到了很多原先并不会注意的问题。比如在创造好的自然环境这件事情上,其实存在着诸多矛盾。
“这些年我们造了很多公园,这对附近的居民来说肯定是件好事,但公园是为更好地服务于人而设计建造的,它并不适合鸟类筑巢栖息。再举个例子,我们小区门前这条路,10多年前还是片片田地。并不是说环境有多优美,但至少田园风光是鸟类喜欢的。现在你看到了,一个个小区建起来了,这意味着人们如今有了更好的居住条件。”
城市更新的进程无疑提升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但也削减了包括鸟类在内的野生动物生存的空间。不过,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城市生物多样性如今正成为一个引发越来越多关注的话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野生动物出现在城市,展开和人们和谐共处的阶段。
“我可以理解以人为本的思想,也知道确实很难在人和自然中找到一种平衡。但大家一直在努力作出尝试,比如崇明东滩就是个好的示范。作为一个以迁徙鸟类及其栖息地为主要保护对象的湿地类型自然保护区,那儿有很多区域是限制个人进入的。他们做了件正确的事,这对于鸟类肯定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但有些时候,人类的存在反而能给鸟类带来一些小小的福祉。云南保山百花岭是付恺常去拍摄鸟类的地方,根据eBird网站统计,那里聚集了中国最多种类的鸟。
付恺听说,以前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习惯猎杀鸟类,有时把它们作为食物。但近年来这个地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尤其是观鸟爱好者。当地的人们就开始靠着鸟儿做一些小生意,比如他们会在一些鸟群聚集的地方搭建一些隐蔽的观鸟处,向付恺这样的鸟类爱好者收取费用,让他们入内拍摄。“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无论对人对鸟倒都有好处。”
在观鸟的过程中,他有时会看到一些不文明的行为。他说,素质不好的人全世界哪儿都有,而自己甚至都不想称那些人为观鸟者。因为他们似乎只想拍些鸟类照片,然后在网络上进行展示并获取夸赞。
“我曾看到过有人开车来看鸟,下车的第一件事是把车里的垃圾都扔在外面;还有一些人为了拍到鸟儿展翅高飞的照片,会故意拍手、叫喊去吓它们。”他有时候会制止这些人,有时候会把他们丢掉的垃圾捡起来。他们在旁边看着他捡,然后说:“谢谢,你真好。”但却完全没想过自己捡。
“但我也经常看到一些年轻人,不到20岁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会主动捡垃圾,自觉地保护那里的环境。”
他回家会欣喜地告诉自己的太太,“而她听了也很高兴,她说:‘希望总是在未来’。”
观鸟,尤其是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拍鸟是一件需要一定体力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大,有时候付恺会有点担心自己的体力将渐渐跟不上。
“所以为了保持健康的体魄,我每天都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步,我以前还跑过马拉松。”他很注重照看自己的体重,他从20多岁起就保持同样的体重,一旦发现体重秤上的数字往上走,他就会感到焦虑并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降下来。
“一定要管好自己的身体,”付恺讲起曾和一个朋友进行过的一次观鸟之旅,“她和我一样的年纪,但她就走得很吃力。差不多每走1公里,她都要休息一阵,这样就太废了。”
不过,他也安慰自己:“如果有一天真的走不了太多路了,至少还有车。把车开到离观鸟点最近的地方,再走上最后几百米就行了。”
文/晨报记者 沈坤彧
图/受访者提供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沈坤彧